有着600年历史沉淀的昆曲被誉为“百戏之祖”,其婉转的唱腔,细腻的表演,儒雅的念白都让人如痴如醉。2001年5月18日,昆曲艺术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经历了八十年代低迷时期的昆曲艺术,如今正像擦净灰尘的一块古老琥珀,重新散发出夺目的光彩和优雅的清香,不仅重新吸引了现代人的目光,还渐渐走进了大学校园。今年9月,讲堂观众厅大幕再启,将由江苏省苏州昆剧院、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等国内一流昆曲院团相继带来《牡丹亭》《桃花扇》等大戏,延续北大赏昆传统,也让广大青年学子深深感受到这种古老艺术的悠长魅力。
6月29日,讲堂文艺记者有幸通过电话采访了“《牡丹亭》——经典折子戏专场”的女主角,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两届梅花奖得主、白玉兰奖得主王芳老师。下午两点整,电话那头传来了王芳老师轻柔的声音,向我们娓娓道来一个个关于自己和昆曲的漫长故事。
如花美眷牡丹情缘
记者:《牡丹亭》中您自己最喜欢表演是哪一折戏?
王芳:《牡丹亭》的戏只要串起来演我都很喜欢,因为它是一个整体,很难说具体最喜欢哪一折。
记者:您认为杜丽娘这个角色在表演的时候最需要把握的特点是什么?
王芳:杜丽娘这个角色最重要的就是要把她的青春甜美表演出来,手眼身法步到位的同时不要演得太过了,过了的话女孩子纯情的味道就没有了。十六岁的少女,又一直身居闺门,所以这种清纯女孩的小姐味道,一定要把握好。
记者:您认为表演杜丽娘这个角色时最困难的是哪一部分?
王芳:因为这个戏是一个统一体,不能说哪一部分最难表现。可能从刚开始的“手眼身法步,唱念做表”学下来之后,会觉得最难掌握的还是人物,如何把人物的精髓体现出来,让观众感觉得到,这个很难。比如杜丽娘那种少女的感觉,《惊梦》是杜丽娘没有在现实里经历过的,只是她的一个梦境,所以就不能表演得像她知道了一样,因为她没有经历过男女之间的爱情,所以会觉得很甜蜜美好,这样才会有后来的寻梦,不然寻梦纯洁的味道就没有了。
记者:您认为白先勇老师导演的“青春版”《牡丹亭》和传统的《牡丹亭》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王芳:基本上剧本一样,为什么这个叫青春版呢,就是因为当时白老师是想用更年轻的演员来表现少男少女的爱情故事,去吸引年轻观众。而我们传统的《牡丹亭》则是一代一代艺术家的精华传承下来的,当然青春版《牡丹亭》也是这些老艺术家在教,这些方面差别其实不大,差别更多是在于它的立足点。
汗洒梨园炉火纯青
记者:您还扮演过很多性格不同的女性角色,比如《长生殿》里的杨贵妃,还有柳如是等等,如何把握这些气质截然不同的角色并且很好地在台上展现出来呢?
王芳:一个是去理解剧本本身的意思,但是演员不光是要理解剧本,对各个人物,除了要了解人物个性的特色,还要体现在舞台上,让观众感觉到。这个体现的过程比较难。比如杨贵妃和杜丽娘。杨贵妃与唐明皇之间是夫妻情爱,而杜丽娘对柳梦梅是少女情感。所以在很多地方得表演出来,比如眼神、脚步、手势都是不同的。
就拿手来说,杨贵妃和唐明皇握手是从上而下,意思就是他是我的丈夫,和他握手是无需忌讳的,是很大胆、很放开而且明确地表示对丈夫的爱意。而杜丽娘和柳梦梅是情人之间的关系,绝对不能从上而下,因为这样的话那种羞涩感就没有了,所以要从腰间往外伸,仿佛在说:“你允许我握你的手吗?”这种是试探性的少女的握手,所以她是从边上伸出手去。这样就让观众很明显感觉到这是一个少女,那是一个少妇。像柳如是则更不一样。
记者:您在过去的一次采访中提到过说一次演出《长生殿》的时候,台下的很多观众都感动到落泪,那您自己在台上表演到一些特别动情的段落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王芳:首先自己要先出情,观众才能出情。但不能像生活中那样,我哭就眼泪哗啦哗啦往外流。这样一流泪,声音一哽咽,就会影响我演唱的嗓音,还会流鼻涕。所以演员自己要在台上控制住。但是自己还是要有情感和情绪在,观众才能感动。所以我们演员在台上,既是剧中的人,但又要跳出这个剧中的人,去看观众对我表演的这个角色的感悟,再反过来影响到我作为演员的表演。这样有进有出的,不能我完全就是其中的那个角色,这不是拍电影,拍电影可以重拍,但是我们在台上有顺序要走,还要演唱,说话。如果嗓音破坏了就讲不出来了,这个要控制住。
记者:随着时代的发展,昆曲的表演舞台也从过去距离观众很近的厅堂慢慢到现在有了大的实景舞台和美轮美奂的布景,这样的改变对于昆曲演员的表演有什么影响吗?
王芳:现在舞台大了,必须用扩音话筒。包括灯光和舞美设计这些都要跟上去的,现代的元素加进了现代的舞台,这是必要的。但是我不太喜欢的就是现在舞台的实景太多,实景太多有时候就会妨碍演员的传统表演。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候盖叫天老先生拍《醉打西门庆》那一场,就曾经说过,当时导演给他设计了一个楼梯,他就说:“这个楼梯放着,那要我演员干什么呢?”舞台艺术其实就是要在“没有”的状态下表演出“有”来,这就是“我”的艺术,是艺术的魅力。如果这个实景已经有了,那就不需要戏曲演员了,就体现不出戏曲演员的表演功力了。比如有时候过桥、过门槛,如果有个门槛了,要穿裙子过去就露出了自己的脚,就不好看了,离舞台形象距离太远。
但有些背景不妨碍我们演员,也的确需要景色,因为六七十年代的政治原因,观众群有断层,后来的有些观众对于戏曲传统不了解,所以进戏曲的门需要很多其他的东西来吸引。所以一个剧团的构建是应该有一个阶梯形的,一方面需要一些老艺术家作为骨干支撑着,在舞台上表演给观众们看,因为他们的传统艺术可以影响下面的演员,传承给下面的孩子们,那么再下面有青年一代的演员。
同样观众也有几个层面,有些是铁杆粉丝,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看你演员的功力,欣赏你的唱念做表和手眼身法步,并且欣赏你对于人物的塑造。另一方面对于一些观众来说,则需要一些搭得很美的舞台、年轻漂亮的演员增加吸引力,一开始视觉有吸引力了,然后才觉得扮相好看,嗓音好听。他们是分步来看的,等到入了戏了,会看戏了,那这些就都不需要了,只需要一个空背景,一桌二椅的布景,一两个演员在台上唱。所以这是根据各方面观众而言,那演员也是这样,一开始也需要一些外力来帮助他,等到有了功力后,功力加深,这些东西就是多余的。
艺无止境一生相随
记者:您自己小时候刚开始学昆曲的时候会不会有觉得困难或者枯燥的时候呢?
王芳:有啊,因为刚开始小嘛,对于昆曲一点都不了解,对于词的意思也一点不懂,老师也就是枯燥地教基本功。一开始就觉得文戏不如武戏,觉得文戏黏黏糊糊的,一个人两个人唱半天,很没劲,那武戏多有劲,你还没出场,前面八个,十个龙套就已经给你打前站了,自己就觉得很过瘾。但慢慢地、慢慢地就觉得武戏确实让自己很过瘾,但是第一它不是昆曲的特长,其次更难的是武戏的龙套演员要凑齐也很不容易。而文戏则是越品越有味儿。比如我们的手,到底是指在前面,还是指在后面,左边还是右边,这个考究太多了。像喜欢一个人,我都不舍得指出去,指到中间就再也不舍得指了,但讨厌这个人的话我就可以用力地往前指,这种“指”的含义就很深刻。那每一个动作都可以做到这个人物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中间所需要的动作,那个太有研究了,你可以没完没了地去做。
包括声音,怎么唱这个人物,情感是无奈还是高兴还是思念,琢磨声音的状态都有很多可以研究,然后就会觉得要唱好一个戏所花的时间真的是没有止境的,所以说艺无止境。你可能会觉得在这个阶段我这个戏已经演得很好了,但若干年后就觉得很不满意,觉得“哎呀当时怎么那样演啊”,因为随着年龄不断增长,自己对于文化和文字的理解会有不同,包括各方面阅历和素养的提高,都会有一种新的想法,都会对原来表演有一种否定。
记者:昆曲是一种极其细腻精致,处处讲究的艺术形式,在您看来,昆曲的美学最主要体现在哪里?
王芳:这个体现是综合的,诗词歌舞乐一体,词美,曲美,表演美,综合在一块儿的美,不能分开。词就是我们的古典文学;音乐上歌唱性强,很好听;表演是舞蹈的肢体美。这些都要结合在一块儿。为什么我们有些演员嗓音不太好就要改唱武戏,因为这就是一个综合的戏剧艺术,缺了哪一个在台上就仿佛是缺一个角,观众就会觉得不过瘾、不好看了。
记者:您在昆曲事业上坚守了近四十年,而且还经历过很多年昆曲受到冷落的阶段,是什么东西支撑着您一路走来?
王芳:四十年来的确经历了很多,八十年代中后期到九十年代末,不仅是昆曲,中国整个戏曲都进入低迷的状况,因为外来文化冲击很大,很多剧团的演员都转业了。当时剧团也是都觉得生存不下去了,不知道会不会解散,那种状况是演员都很痛苦的,但是就是很简单的因为自己喜欢,才坚持下来了。
记者:昆曲本身对于您生活的最大影响或者说意义是什么?
王芳:昆曲与我的生活状况应该无法分割开了吧,就是喜欢,无时无处都会与它相伴,它就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你不可能再有空余下来。心情好去唱上两句,心情不好也会唱,就是调节心态的一种方式。现在很多朋友都喜欢昆曲,他们说现在工作压力很大,但是只要到了曲社去唱曲,这些压力就会无形地没有了。我觉得他们说得非常对,昆曲可以缓解我精神上的苦恼、压力和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代代相传不忘初心
记者:在现在对于青年演员的培养上您认为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王芳:现在的演员比我们当时聪明得多,因为接受了方方面面很多元的东西,但也正因为多元化,他们会被影响,可能不像原来老师带我们一样那么专一、努力地去做一件事。但是他们很聪明,所以要学还是可以学得很好,只是需要更加专心钻研,去努力做好,这样这个艺术才会更好。所以现在我教学生也是,只要在课堂上就不要三心二意地想其他,你做一件事,就是专心致志地去做,不要想另一件事,想着今天晚上和谁约好了怎么去玩,等到玩的时候又想着时间浪费了。这样什么都做不好。玩的时候好好玩,学的时候就尽心地去学、去做,这样才能把时间用好,不浪费。
记者:现在的青年演员数量上呈现怎样的趋势?
王芳:现在招收演员比前几年要好。因为现在我们剧团是全额补款的一类事业单位,就是因为有事业单位的牌子在,相对也有吸引力。我记得在2003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我第一次提出关于招生难的建议,现在四大难,“教委,校长,班主任,家长”,他们都希望孩子读大学,觉得传统戏曲太苦了。所以都是文化成绩不太好的孩子才会来学戏曲,这样对生源会有很大影响,他们对于词的理解不到位,那表演就会有偏差,观众在看的时候也会觉得不到位。所以生源也是一个问题。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提,提到现在,已经是第三届了,我还在一直呼吁。
记者:您一直致力于推广昆曲艺术,并且把昆曲艺术带入了大学校园,根据您自己演出的经验,您认为现在的大学生对于昆曲的接受程度怎样?
王芳:我觉得现在的大学生要比几年前是越来越好,这是我们每一个演员都有感受的。因为原来昆曲没有被大家这么了解,大家都处于“不知道昆曲是什么”的状况。现在的大学生都知道,只是有的看得多,有的看得少。其实现在很多大学生很会看戏,因为本身文化底子在,自己对于昆曲的理解和与演员的互动,给我们反馈越来越多,所以我们很高兴现在昆曲有了很多年轻的观众。以前八十年代,为了吸引观众我们也搞过很多专场,但那时候来观看的几乎都是老人,而若干年后老人们就逐渐减少,因为这些老人有的就出不了门了,有的可能就已经去世了。但现在反过来,年轻的观众越来越多,这就是我们剧种的希望,我们首先就是要培养青年演员,其次是年轻的观众,因为观众是我们艺术的土壤,没有观众,这个艺术的前景肯定不好。但现在昆曲的前景总体是越来越好的,有了很多大学生观众,去大学演出都很受欢迎,这一点是让我感到很幸福的。
王芳老师带着独特的吴方言口音,温柔耐心地回答记者的每一个问题。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时代沉浮,很多像王芳老师一样的戏曲演员,依然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着自我,坚守着艺术。正是因为他们,昆曲艺术才得以重新浮出水面,在世界的舞台上熠熠生辉。这些动人的词曲将会一直回荡在人们心头,将戏里戏外的故事缓缓诉说,或心酸,或繁华,都敌不过他们心头的一句热爱,心底的一份坚守。
艺无止境,他们身是戏中角,却胜似戏中人。
文/陈可琦
(注: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2013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