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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川四梦:汤显祖的自救

四百年风尘转瞬,汤显祖逝世已足足四百年。所谓缅怀、所谓纪念,于我来说,无非是再度翻开“临川四梦”,在静默的字句间,展开新一番晤谈。

  曾经,香港进念·二十面体邀我以汤显祖为题材,创作一部昆曲。我想,以戏写人,最重要的,是写他最独特的价值,写“他之所以是他”的情感体验。汤显祖仕途沉浮十六载,虽历任太常寺博士、礼部主事、遂昌知县等职,却并不以政绩留名,他的起落、功业,那个纵横开阖的灵魂,皆在笔墨之中。因之,我那部作品,题名便是《临川四梦汤显祖》(下文简称《临》剧)。

  其同时代文人王思任在《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中总述道:“而其立言神指,《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紫钗》,侠也;《牡丹亭》,情也。”后人亦多从之。然而再一深思,“四梦”所写,实则不脱一个“情”字,佛、道、侠,只是不同“手段”,用来面对“情”字说话,将这些丰富的、强劲的力量加诸“情”上,去测炼一个结果。在《紫钗记》,“情”被外在阻力迫入绝境,是黄衫客之“侠”成全了它;在《牡丹亭》,“情”到极至,“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离魂回生,再不受外力框限;在《南柯记》,“情”分明在的,汤显祖偏用契玄之“佛”割舍了它,单道:“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直至《邯郸梦》,吕洞宾之“道”消解的不仅是男女之“情”,更将荣名利禄、七情六欲……全部欲望,一笔抹倒,只说一梦罢了,黄粱未熟。一部接着一部,一次怀疑接着一次怀疑,一种否定接着一种否定,汤显祖竟像是想将这大千世界,完全抛弃。

  汤先生用笔尖戳破帷幔,我们通过这个小孔,隐约可见自他心灵深处透来的光亮。我撷取改编了“四梦”中最脍炙人口的段落(《紫钗记》之“剑合钗圆”、“折柳阳关”,《牡丹亭》之“游园”、“寻梦”,《南柯记》之“情尽”;《邯郸梦》之“生寤”),作为《临》剧主体,而串连珠玉之“线索”、也是构思中最关键的一点,得之于汤显祖诗作《卜兆作二首》其一:“偶兴随山去撼龙,涉江风雨翠重重。无缘便作终焉计,为向灵丘第一峰。”

  这是汤显祖晚年为自己找墓地的一首诗。当它映入我眼中,一条蔼蔼暮色里的幽僻小径也出现在我眼前……它是一条戏剧线,也是一条人生路,汤显祖行走其上,寻找一个归宿。

  在《临》剧中,我借人物之口,将粉墨文章当做汤显祖的归宿,说那墓碑之上,但刻“临川四梦”便足矣。而今思之,却不禁一笑。用“四梦”为汤显祖做一个盖棺之论,从后世文学家、评论家、历史学家的角度来看,固然不错;可若站在汤显祖的角度,或用更亲善、贴己的目光去看,便会发现,“四梦”并不是汤老先生的归宿,而是他“找归宿”时的旅途。他一生都在路上,却从未抵达。那么,汤显祖所走过的,是怎样一条路呢?

   《紫钗记》中,我们看到了少年人情的欢悦,《牡丹亭》中,看到了中年人情的深邃;《南柯记》、《邯郸梦》中,看到了走向暮年时,“情”与“去情”之间的挣扎。割舍是挣扎、消解是挣扎。“情尽”中,见情之难尽;“生寤”中,写悟之难悟。若能尽了、悟了,心便平了、明了,所谓“归宿”:那可以好好安置他身躯与灵魂之所在,可以抚慰他所有痛苦、解答他全部迷惑之所在,便可找到。实际上呢?却是:“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汤显祖诗)

  无情也罢,情尽也好,恰恰是多情的另一种极端表现。用情越深,便越怕失去,拥有时越多欢愉,失去时越多苦痛。人生从来聚少散多,纵便情真意笃,总有死生要隔开多情。暮年汤显祖,饱受红尘之苦、死别之痛,他二岁的吕儿、八岁的西儿,接连早夭,其悼子之诗,令人不忍卒读。他用什么应对伤痛?用佛、用道。宗教不是他的“信仰”,而是“逃避的方法”。害怕“情尽”、“断情”的痛楚,便反复提醒自己,“情”是虚妄、是空无。偏偏的,他自己又未必真信这种“提醒”。 所以,饶是晚明高僧达观禅师再三想要度他,汤显祖始终凡心难尽、红尘徘徊。但在他笔下,却有淳于棼尽了情、卢生悟了道,他欲做难做、摇摆不定之事,有人替他做了。好像两岸之间,隔着滚滚的江流。汤显祖站在这一端,啮指唏嘘;淳于棼、卢生却连衣袍都不掀,趟着水便过去了。他们本是汤显祖心中的一部分,这一去,等于将一部分的他也带到了彼端。写戏不是汤显祖的职业,而是他的自觉流露,《南柯梦》《邯郸梦》彰显的,并不是戏剧家的“彻悟”、“了然”,而是他精神的需求、倾诉的需求,是寻觅答案的需求也是被短暂拯救的需求。在这无情、多情、至情、情尽的纠葛交缠中,在苦苦挣扎与自我拯救中,“临川四梦”诞生了,一个真正的汤显祖诞生了。

  古来彷徨之人,岂止汤显祖?

  寻找归宿,岂止是汤显祖一人的困惑?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大多怀抱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志。少年时,个个都是理想主义者;壮年则都成了勇猛的斗士;及至中年,跟斗栽了不少、挫折受过若干,锋芒渐平、锐气渐去,便时有萧瑟之感;从中年走向晚年,忽然便发现,忙碌大半生的“功业”,大多漂浮在生命之外。何处来,哪里去,这是人类精神永远的谜团。儒学不负责解释这个,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但随着死亡脚步的迫近,儒生不免忧心忡忡,接着便试图将其安身立命之“儒学”与解释死生之“佛”、“道”融为一体,可惜这根本是两种性质的存在,油水交融,殊不可能。好在在“归宿”这个问题上,文人们自有其通融、通达。往往失意时,便离宗教、山水近一点,排遣人生种种不如意,得到一时的精神安慰;得意时,便收拾起所有的散淡,离开江湖之远,直奔庙堂之高。僧人、道士,是他们的朋友,而不是导师;同样,佛教、道教,不是永久的皈依,而是若即若离的港湾。可以离去,也可以归来;既可抛锚在此,也可在这里起航。

  换言之,他们对“信仰”很不严肃,活该找不到归宿。转念再想,虔诚宗教、找到了归宿又如何呢?这可能会失去很多痛苦、彷徨的体验,落在戏上,也就少了很多“戏”。人生在世,躯壳之生死拷问并不常见,戏剧拷问的,则是人的灵魂,是将人放在精神的生死场上。人们永在寻找,又永远找不到,偏偏他们并不因为找不到就不找,这才是这寻找着的生命的最大魅力。归宿何在?看似一个问号,实则是个省略号。寻时尽管落寞、孤单,毕竟是充实的;有一天你失去了孤单、落寞,也就失去了更多。

  山径之上,汤显祖还在找着,用《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梦》找着,那些轻易以“晚年消极”来批评汤显祖的人,与其寻找相比,不免浅薄。而当年那个以“临川四梦”来为他的寻找简单解惑的我,也着实肤浅。汤显祖找得真挚、诚恳,从前不敢说的,如今说了;从前不敢问的,如今问了;汤显祖说了情欲之幻灭、荣名之虚妄,问了年岁之去向、人生之皈心,他将目光投向生命本质,借人衣冠,诉己肺腑,在迷惑与伤害的沙砾上,绽放姹紫嫣红。

  行文至此,忽然想到已故画家高马得先生参考小梅的表演,创作了昆曲戏画 “寄子”后,写过一篇小文,言道:“俗话说:‘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这话没有说透,有时,那眼泪是为自己流的,是为后代担忧的。”

  是了,有时,那眼泪,正是为自己流的。

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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