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梦四百年:从昆曲《牡丹亭》说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昆曲的水磨调咿咿呀呀已唱了四百余年,却仍不失《牡丹亭》(又名《牡丹亭还魂记》)中那如许春色。“牡丹亭上三生路”,又曾叫多少人儿耽迷流连。在讲堂舞台上,除了纷呈各异的牡丹折子戏,也曾迎来过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林兆华厅堂版《牡丹亭》,还曾上演过北方昆曲剧院版《牡丹亭》,更有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带来独具纯正南昆风度的精华版《牡丹亭》等等。不仅昆曲,其他剧种如京剧、越剧,各个版本的《牡丹亭》都是当下戏曲舞台上的宠儿。或许,不论古今中外、黄发垂髫,每个人心底都生长着一片属于自己的牡丹花园。
早在汤显祖时代,《牡丹亭》一经演出便捕获了大量的瞩目和感动,尤其在当时年轻女性中引发强烈共鸣。据记载,娄江(属今江苏苏州市)俞二娘病中得睹《牡丹亭》,为之黯然神伤,加以密圈旁注,其幽思苦韵,有甚于原词者,年十七“惋愤而终”;杭州女伶商小玲,色艺双全,尤擅《牡丹亭》,每作《寻梦》《闹殇》等出,若身遇其事者,一日演《寻梦》,唱至“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倒地气绝;又有万历年间著名薄命才女冯小青,嫁杭州冯氏,为正室所妒恨,幽居西湖孤山别墅,作有绝句一首云:“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后在哀怨中死去,死前也仿杜丽娘为自己留下一幅写真。彼时,汤显祖听闻俞二娘之事,感慨万端,写下《哭娄江女子二首》:“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文字中的业障,弥散戏内戏外人生所及、心之所向,百转轮回。
“纵我如花美眷,奈何似水流年枉度……”汤显祖用细腻纤巧的笔致深刻而真实地描写明代女性的普遍命运,揭示出她们内心最深处的压抑与渴望。时过境迁,现代女性的爱情境遇已大不相同,但依然能通过舞台,动容于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痴绝,体味着戏中所隐藏的那份无奈与悲恸。即将于5月上演的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精华版《牡丹亭》,从《肃苑》演至《回生》,将原著55折精华提取编排出13折。一枕春梦亦幻亦真,柳梦梅手持一枝翠柳翩然而至,杜丽娘媚态娇羞眼波流转,二人目成心许、情定终生;生可以死,死可以生,之后的还魂与相聚无疑成为舞台上最具戏剧性看点的“艳异”片段;最后才子佳人大团圆结局,则保证了曲折离奇过后终将到来的皆大欢喜。
人生如梦,因梦成戏
传统社会里,士大夫乃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而我们今天看来典丽雅致的戏曲,在当时不过是勾栏瓦肆间的俗唱闲弹,不登大雅之堂。四梦中,除最早完成的《紫钗记》(1587)外,《牡丹亭》(1598)、《南柯记》(1600)、《邯郸记》(1601)都是汤显祖辞官之后退居故乡临川的作品。而前者与后三梦在情感基调上存在着明显区别,这便不得不从汤显祖的整个仕宦生涯说起。
汤显祖出生于江西临川富裕地主之家,因拒绝张居正的拉拢多次落榜,直到34岁方中进士,官任礼部六品,却因不受内阁大臣申时行、张四维拉拢,而被调任南京太常寺博士,闲散无为。42岁时,他上疏抨击官员的贪贿罪行,被贬官广东徐闻典史。两年以后,汤改任浙江遂昌知县。五年后向吏部请长假,退居故乡临川,从此未再重返官场。从出仕为官,到自娱自乐、舞文弄墨的小民,可想见汤显祖在此期间所经历的种种失意绝望,诸般心灰意冷。戏曲创作成为汤显祖退守的一块田地,是青云之志落空后的情感寄托,是宦海沉浮最终发现空无一物时的自我救赎。而“临川四梦”能够成为传世经典而不仅仅是时代传奇,大概还在于汤显祖文字里纵深空间的宽广,以及容纳现实人生的厚重。
《紫钗记》化自唐传奇《霍小玉传》,演述唐代士子李益赴长安应试,遇霍小玉,与之以紫玉燕钗定情,却在高中状元后被卢太尉看上欲招赘之,李霍二人从此音信断绝。后小玉巧遇黄衫客,得助而与李益重逢之事。汤显祖一改《霍小玉传》中李益负心毁约,小玉思念成疾、愤恨欲绝的悲剧结局,而将内在矛盾冲突置换为外在强权势力的阻挠,并利用黄衫客的神通广大、行侠仗义,还李霍二人以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
《邯郸记》与《南柯记》分别改编自唐传奇《枕中记》与《南柯太守传》,都是通过真真切切的一场“梦”揭示主题,并对官场大染缸进行了具体描摹和批判。《邯郸记》讲述卢生赴科考途中于旅店休憩,即枕入梦,经历宦海沉浮,官至丞相,荣华富贵、儿孙满堂,耄耋之年因病一命呜呼,醒来客店里黄粱未熟的故事。“人生如梦”——梦是现实的反面,揭示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是以其结局教人不必过分执念于仕宦。《南柯记》则叙说落魄豪侠淳于棼嗜酒昏睡,梦入大槐安国,成为驸马,荣宠一时,却因谗言诬陷和公主逝世被驱逐,醒来时发现同伴饮马濯足尚未完毕,后在一棵大槐树下找到了梦中的槐安国(最终被一场暴雨倾覆的蚁穴)的故事。“人生如梦”——梦境和现实人生相互照应,立身人世,恍在镜中,面临的是彻彻底底的空无一物。
除《牡丹亭》外,其他三梦在戏曲舞台已不多见,只有部分折子戏散见于舞台,幸而借2016年纪念汤显祖逝世400周年的东风,许多剧团开始重新排演全版四梦。讲堂作为北大赏昆听戏的“老戏台”,倒也有幸记录过名家大师的临川之梦。2014年“春风上巳天”系列活动中,曾上演由钱振荣、龚隐雷带来的《紫钗记·折柳》。这是《紫钗记》现仅存于昆曲舞台的两出折子戏之一,叙述李益要从军实现功名,霍小玉送行,折下柳枝寄怀赠别。这是小冠生与闺门旦的唱工戏,一为北曲,一为南调,曲文典雅深奥,唱腔细腻委婉,很具特色。钱振荣在上场的时候运用了一些翎子生的身段特点,书生身份外也显露一些英武之气。曲调上则有“点绛唇”“寄生草”等优美段落,错落有致,恰合新婚即别的款款情深。
2015年5月,昆曲大师蔡正仁、华文漪、岳美缇三星辉映,于讲堂清唱雅聚。岳美缇饰演吕洞宾,清唱《邯郸记·三醉》,抑扬顿挫、跌宕起伏,让人神清气爽、心胸开阔。这也是现今昆曲舞台上仅存《邯郸记》六出折子戏之一。而在2012年中国昆曲名家年度雅集中,张洵澎饰演金枝公主,彩唱《南柯记·瑶台》,这出戏尤以“梁州第七”唱段最为经典好听,无论是唱腔,还是身段,都有文戏武唱的感觉。
迩来情事,达师应怜我
关于四梦的“立言神旨”,明末王任思总结为:“《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紫钗》,侠也;《牡丹》,情也。”近人吴梅的思考则更入木三分:“《还魂》,鬼也;《紫钗》,侠也;《邯郸》,仙也;《南柯》,佛也。殊不知临川之意,以判官、黄衫客、吕翁、契玄为主人。所谓鬼、侠、仙、佛,竟是曲中之意,而非作者寄托之意。盖前四人为场中之傀儡,而后四人则提掇线索者也;前四人为梦中之人,后四人为梦外之人也。”相较于王任思所归纳的“情侠仙佛”,吴梅先生所衍变的“鬼侠仙佛”,虽是一字之差,但更清晰地洞察到,“临川四梦”中的终极矛盾,最后往往得依靠鬼、侠、仙、佛的“救助”力量来解决。
《牡丹亭》中,杜丽娘的“至情”感天动地,得到“天人”相助——花神,助其梦中情;判官,助其地下情;皇帝,助其人间情,这些超然的力量最终垒成“牡丹亭上三生路”。 和《牡丹亭》一样,《紫钗记》旨在歌颂极美极真的爱情,其中助小玉一臂之力的黄衫客乃是一名侠士,是属于人世之中的力量,汤显祖对于“黄衫客”这一角色的突出描写,还使该剧颇具一番雄豪之气,这一点或许正呼应了汤显祖少壮时的“游侠”之气。而如果说《紫钗记》与《牡丹亭》尚且可借助“侠”与鬼神的力量,将爱而不得的悲恸一扫而空,敷衍铺展一出热热闹闹、团团圆圆的欢喜结局,那么,汤显祖更晚时候创作的《邯郸记》《南柯记》则只能是跟随了“仙”与“佛”,拿来了佛道的“空空”“无为”的思想,于一无所有中开辟道路,于无可解脱中拼命寻找光亮。两部剧作最终归落于梦醒之后的一次彻悟,《邯郸记》卢生由仙人吕洞宾度化,随之前往蓬莱仙山做了桃花苑的扫花使者,《南柯记》契玄禅师用无情剑劈开淳于棼与公主,淳于棼悟出四大皆空,最终立地成佛。汤显祖笔下的“人生如梦”,掺入了具体的社会现实,那是剧作家亲历的十五年官场生涯,“世路良难,吏道殊破”的生命体验和切肤痛楚。
是啊,现实哪有什么“鬼”“侠”“仙”“佛”?只有在戏里还可以做梦,所有过往的缺憾与断裂在舞台上得以弥合,所经历的一切人事微缩成宾白唱词里的标本,是反思,亦是救赎。当然,汤显祖自言“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大概所有这些鬼侠仙佛、戏梦人生,归根到底仍旧离不了一个“情”字。
弃官归隐回到故乡临川后,一位达观和尚曾“点化”汤显祖,启示他由情色之梦转向虚空之念,汤显祖颇有启发,在诗中写道:“如痴复如觉,览竟自惊起”“感此重恩念,泪如花坠蕊”。汤显祖的这一场梦与觉,不免令人联想到《南柯记》中的“寻寤”“情尽”,《邯郸记》中的“生寤”“合仙”,似与戏中的卢生、淳于棼一般终获解脱。可当达观后来多次要求他以“理”忘“情”时,他却回答却是:“迩来情事,达师应怜我。”爱情、亲情、为官之情……太多他割舍不下的现实人事,终究做不到忘情那般决绝。
四梦中的情当然也不止于男女情爱。正如许多人会忽略《牡丹亭》关于亲情的描绘,实际上其中也寄寓汤显祖的忆女之痛。万历二十二年,也是汤显祖到遂昌上任的第二年,二女相继夭亡,而《牡丹亭》中,《忆女》《弄殇》关于父女、母女情深的片段书写得着实动人。“春香,自从小姐亡后,俺皮骨空存,肝肠痛尽。但见他读残书本,绣罢花枝,断粉零香,馀簪弃履,触处无非泪眼,见之总是伤心”,睹物思人乃人之常情,老夫人如此,杜宝如此,汤显祖亦是如此。汤显祖同情年轻女子的命运,期盼美好的青春生命重返人间,于是有了花神,有了判官,有了戏中的一往情深和幸福美满,这也是来自一名父亲最真切的心愿。而作为一名明朝的士大夫官员,他也有着自己的社会理想和民间关怀,重视农事、体恤农民是其一贯的政治主张。《牡丹亭》中杜宝下乡劝农的情形,《南柯记》第二十四出《风徭》描绘的南柯郡丰足的景象,都是汤显祖内心一直丢弃不了的理想抱负的映射,即使此时的他早已重回布衣之身。
即便戏中人已谙知人生如梦,佛祖也欲度众生,但果真便“渡”得了吗?或正如《世说新语·伤逝》中所言:“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临川四梦,不过是以身外身,做梦中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