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翁剧作的回音壁

　　《暴风雨》是莎士比亚晚年独立创作的最后一部传奇剧，这部押卷之作也可视为他前中期剧作的一面“回音壁”。全剧由5幕9场和“收场诗”（普洛斯彼罗致辞）构成。故事发生在15世纪意大利北部，剧中主人公普洛斯彼罗系原米兰公爵，因专研学术、修习魔法，而委托其弟安东尼奥治理国事，却因此被亲弟篡夺王位。普洛斯彼罗和女儿米兰达一同遭受驱逐而后流落孤岛。人伦的陷落只是社会失序的一角，岛屿之外的世界，就如暴风雨之中的大海，权力与欲望将人卷进一个个无休止的漩涡，阴霾密布的天空猝不及防地闪过杀伐的邪念。而普洛斯彼罗运用魔法的隐形力量制造风暴，试图通过惩戒、感化与和解恢复原本的秩序。他使那不勒斯王阿隆佐一行包括自己的弟弟漂落岛屿之上并毫发无损，继而在这块全新的土地上，共同演绎出一幕幕啼笑皆非的小丑闹剧，以及精灵共舞、恶人反省、物归原主的喜剧。

　　剧中米兰达、腓迪南二人的柔情蜜意不禁令人联想起《仲夏夜之梦》和《罗密欧与朱丽叶》，而贡柴罗在脑海中架构的人人平等、自由与幸福的乌托邦，又与《皆大欢喜》中的“黄金时代”、《李尔王》中贫富均等的追思相呼应。或许，《暴风雨》这一回声之作恰恰显现了莎士比亚的毕生追索——人文主义的生活、政治与道德原则，亦即清除人间罪恶，消灭贫富差别，反对纷乱争斗，渴求自由和美。

　　普洛斯彼罗复仇和恢复秩序的历程，毋宁说是莎翁所做的一个白日梦，试想一下，倘若普氏失去所有的魔法，没有爱丽儿和精灵们的协助，阿隆佐之辈怎么可能认识到自己的罪过，并且在忏悔之后接受与普氏的和解呢？而其实，莎翁在做这个梦时，亦是时刻清醒着的——所以贡柴罗关于“黄金时代”“桃花源”的设想一经提出，便会随之而来塞巴斯蒂安的无情嘲讽。“复调”带来的多声道传达表明剧作家立身一旁的思索与怀疑，所以卡列班是冥顽不灵，始终不可教化的，永远无法分清善恶；所以普洛斯彼罗对待爱丽儿的态度时而带有某种强迫性色彩；所以米兰达的困惑与无法得到的解答里总隐藏着淡淡的无奈。“别再多问了，你已经倦得要睡去；放心睡吧！我知道你心不由主”，于是这位美好的姑娘在父亲的安排下陷入“甜美的困倦”，浑然不觉一切的始末。

　　黄昏暮色里的白日梦

　　作为一部典型的遵循“三一律”（即叙事在一昼夜内、一个场景内完成，情节服从于一个主题）古典原则的剧作，《暴风雨》戏剧结构简明规整，而莎士比亚用极具浪漫主义风格的笔墨，放任想象力不羁地驰骋于有限的时空之中，魔法、精灵、巫女、怪仆、梦幻爱情……诸多元素一同呈现在神秘岛屿之上。而TNT剧院一贯简明的舞台风格和巧妙的布景设计，与《暴风雨》一拍即合，都是于有限里延展出无限的奇妙，从规矩里弥散纷繁深厚的思考，莎翁戏剧中饱满的情感、深刻的思考，无疑与富有“爆炸力”和表现张力的TNT舞台相得益彰。

　　TNT剧院于2015年全新推出的这部《暴风雨》，自演出以来便好评不断，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称“对原作的研究和剖析细致犀利，对主题的演绎和戏剧冲突的处理独具匠心，从而达到了完美的戏剧效果”。《北京晚报》的点评也十分准确：“折服中国观众的是简洁却绝不简单的设计中蕴含的巧妙想象力以及整个演出纯正的英伦风格和强烈的戏剧震撼力。”舞台左侧的白色石块砌成了一方岛屿，几根枝条则立成爱丽儿被困的枯树，表示普洛斯彼罗的寓处所在。顽劣不可教化的卡列班鬼鬼祟祟出没其间，与心术不正的安东尼奥尼、塞巴斯蒂安策划阴谋，竟浑然不觉神力与魔法正掌控着一切。插科打诨的台词，丑态毕出的肢体动作，将荒唐而可笑的小人形象生动演绎。精灵们齐聚在此，为米兰达与腓迪南唱响一曲满载祝福的颂歌，如天籁般美妙。舞台右则精心布置了一顶简帐，代表岛屿的另一方，阿隆佐与他的大臣、随行在此领受“上天”的神意，回顾以往的过错，并在忏悔中赎清罪过。

　　整场演出的震撼力既源于莎翁对于戏剧情节冲突的精心渲染，也应归功于TNT演员们张弛有度的舞台表演，娴熟的舞台调度，以及恰到好处、引人入胜的现场音乐。当然，剧中最叫人动容爱情段落也是一波三折，普洛斯彼罗用隐藏的掌控之手安排一切，从安排米兰达与腓迪南两人相遇、设计考验男方、到最后真心成全有情眷属，女主角将米兰达的天真纯情、焦虑担忧与欢喜幸福在舞台上一一展现，流畅自然。

　　《暴风雨》既是跌宕起伏、动人心弦的一场梦幻之旅，也是莎士比亚在黄昏的暮色里最后一次任性地做的一场白日梦。正如TNT剧院艺术总监保罗•斯特宾所说：“生活要有梦想，而《暴风雨》则如噩梦般让人战栗，也如白日梦般让人欣喜若狂，它拨动了戏剧和文学爱好者心弦，也为莎士比亚的伟大艺术生涯划上了圆满句号，其意义堪比西斯廷教堂天花板对于米开朗基罗和《第九交响曲》对于贝多芬。”而TNT剧院对此的生动演绎既带来戏剧艺术的震撼，又以恰到好处的留白延伸出无尽的思考，我们似乎可从那冰山一角窥见莎士比亚的晚年心态：渴求着，清醒着，无奈着，希望着，最后只能用手中的笔盼来与这个世界的一场彻彻底底的和解。有什么比普洛斯彼罗下场前的致辞更叫人揪心的呢？

　　“现在我已把我的魔法尽行抛弃，剩余微弱的力量都属于我自己；横在我面前的分明有两条道路，不是终身被符箓把我在此幽锢，便是凭藉你们的力量重返故郭……我再没有魔法迷人，再没有精灵为我奔走；我的结局将要变成不幸的绝望，除非依托着万能的祈祷的力量，它能把慈悲的神明的中心刺彻，赦免了可怜的下民的一切过失。你们有罪过希望别人不再追究，愿你们也格外宽大，给我以自由！”

　　没有了魔法与神力，政治、人性究竟将走向何处，是继续堕落？还是复归正路？黄金一般的世界究竟什么时候到来呢？

曾笑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