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婵
“游走于现实主义、黑色幽默与荒诞派之间的,五篇极具传奇色彩的人间悲喜剧。”
——《老舍五则》剧评
10月21日晚,《老舍五则》在老舍诞辰111周年之际于百周年纪念讲堂观众厅上演,以话剧形式演绎的《老舍五则》,虽然经历了一系列从小说到剧本、再到舞台上生动的话剧等一系列艺术体裁的转换,但最终完美地以话剧形式对老舍先生现实主义的五篇小说做了原汁原味又别开生面的解读和传达。以不乏创意的舞台设计、演员饱满而充沛的表现力,让观众真切地感受到老舍先生这位文学大师跨越几十年仍经久不衰的魅力。笔者意图跳过对老舍先生文本的分析,直接感性分析该剧是如何借助舞台和演员,以一种崭新的艺术视角对老舍先生文学作品“再创造”的。
在内容上,可以看到编剧对文本极为重视。演员的大段独白都直接取自文本,是对原著的极大尊重和复刻,保留了老舍先生独特的京字、京腔、京味儿的语言风格,配合演员掷地有声的、底气十足的对白演绎,味道很足,营造了一种迷人的代入感,仿佛回到当时的时代,可以说是将老舍先生的作品在语言上演“活”了,为不会在现实中开口的文学形象填满了血肉和生气,活灵活现。此外,在语言设计上,加入了许多生活化的语言,如“他哥俩的钱,就是萤火虫的屁股,豆大点光”,有一种和观众面对面对话式的意味,通过这样亲切的对白拉近和观众的距离,抹去远去时代的陌生感,从而使剧情更加生动活现。
在舞台设计上,最耐人寻味的是仅仅用几把座椅、一张屏风般的帘子便创造出许多简洁的布景。通过每一幕都不同的精巧布局,巧妙地满足每个短剧背景设置的需求,可谓用单一元素不失深刻与韵味地创作出多元的艺术效果。如《柳家大院》中散落在舞台各个角落的布局安排,在视觉上填充了舞台,在层次上也帮助观众预先熟悉角色主次地位。点睛处在于一开始出出现在布景中、悬在中间的吊绳,象征了所有不幸的来源、又代表了所有不幸的结束。然而剧终后还是惹人深思,不幸真的结束了吗?同样的苦难不是还要砸在王家女儿的身上吗?可谓用极简视觉上的道具传递了心灵上无限的回味悠长。
而《兔》中的五人平坐、《也是三角》中几乎完全没有道具的本色演绎在视觉上简洁、干净、大方,使观众的目光都聚焦在演员精彩的演绎上,让人感慨这种简洁性的美学意味。如果和西方戏剧代表作《奥赛罗》的复杂布景作简单比较,其实更能看出中国艺术在创作时崇尚的极尽简约的“留白味道”。空出的舞台并非不饱满,而是用表演艺术的感染力、观众的接受力和感官创造力填满。这种大刀阔斧般砍去多余冗杂的舞台布置、只为最基本剧情的需要提供最简单的道具的做法,能够让演员用尽最大的程度发挥、用张力填充舞台上的空白、让观众宛如置身相应场景中。如《上任》,就用几把椅子分别表现了办公处、五福馆两个不同场景,灵活变通;而坐在办公室看报、提溜着一串大洋的场景只是单单几个伸手转手的手势;玉盘珍馐只是店员几声穿越舞台的吆喝和走步。此等设计的大胆和演员的投入和表现力,都发人深省,叫人回味悠长。
此外,灯光是最有韵味的点睛之笔。整个舞台以黑白为色调,在时而明亮时而昏暗的斑驳光影下,错落有致的黑和白仿佛拥有魔力般地渲染出或灵动通透、或决绝阴森的奇妙氛围。光影和明暗因此界定了舞台的边界,渲染出只可意会的意涵。如果说《柳家大院》结尾中打在待出嫁的小姑子身上一明一灭的光,是在明暗间隙悄悄为故事蒙上了一丝悲惨命运轮回之惨淡的话,那么《断魂枪》结尾那一抹久久不去、打在孙老者身上却最终灭了的光就如“此时无声胜有声”,无言地传递了一种传承和继承之间的冲突与对抗。灯影憧憧,人影憧憧,时代也随之摇曳不定。
因此,简洁的布景和多变的灯光完美地撑起了全场五个主题各异、纷繁不乱的精彩小故事,气势起落相间、节奏或快或慢,一气呵成极具流畅感和痛快感,体现了导演出色的编排和整合能力。
在形式创新上,《上任》中并肩而坐的布局排场很大,气势很足。衣服穿脱、在警匪中流畅切换的身份也是叫人眼前一亮,从而黑白两道沆瀣一气的感觉呼之欲出。《兔》中五个主人公突破时空局限同时平铺陈列于舞台的布局,整整齐齐,很有味道,看似对话却也只是自说自话——小陈的执拗、师父的原则注定无法调和,但这种舞台上跨越场景的连续性对话使不同观点密集地发生冲突、赤裸对峙,打破时空束缚,不加掩饰,从而形成一个强化而有趣的观感。对比文本,《柳家大院》的倒叙手法,让一开始悬在舞台中央、刺眼的上吊绳结给了观众一个惊心动魄的“下马威”,那种先设的宿命般的悲剧感让人感觉无助。后半段绳子被剪断坠落,舞台顶端却又放下一段很长很长的绳子,犹如剪不断的悲剧命运:看似能割断、却久伏心头不去。而最让我惊喜的,则是竹帘般的屏风:不仅使灯光更有层次感,也使得《断魂枪》的结尾更充满意蕴。沙子龙在两声洪亮、中气十足的“不传!不传”后,从屏风前退下舞台;而站在屏风后、被灯光聚焦的就是站得笔直、竖直持枪的孙老者。灯光给了足足的时间,耐心地打在他身上,正如孙老者的坚决,每分每秒都是无声的问询和执意请求;他站在那里,仿佛要等成一颗树。然而这灯光纵使再不忍,还是迟迟灭了。孙老者小小瘦瘦(根据原著)的身影就慢慢淡去于黑暗中,先是缓缓隐去了,又是慢慢隐去了他的身影、他的脸,黑暗吞噬了照在他身上的最后一点光亮。屏风前后,一个是要继承祖传枪法的坚守、一个是质疑要传承这绝世枪法的执着,孰对孰错说不清楚,但这种无形的对抗却不可调和,就这样在帘子前后对立着、对抗着、对弈着,每分每秒都被灯光拖得很长——这场抗争最后变成时间给了沙子龙师傅一个选择、却成了孙老者一个人的失意,屏风宛如一道时空的阻隔、一种观点的对抗。这种强烈的奇妙体验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但这种新鲜而极具冲击力的感觉,是真真切切由话剧这种表现形式带给我的。令人痴痴沉浸,十分奇妙、难以言喻。坍塌的镖局、失落的人、失传的枪法,天地人的最终选择,都汇聚在民国这个动荡的时代……一切的一切,都透过屏风在耳边絮絮私语……话剧艺术传递的留白效果,源于文本的意味翻新,的确震撼。
除此之外,话剧演员的功底、剧中武戏和京剧的专业性也人敬服。老戏骨们的舞台功底和台词功力塑造出极生动的形象,在舞台上来回穿插。同时,演员们表演时的投入让每一个小细节都耐人寻味、收放自如。此外,《断魂枪》开场的一段精彩的武者打斗可谓绝妙精伦,是对老舍先生文本的呼应。而《兔》中小陈拿捏分寸得当的水袖舞动和恰到好处响起的胡琴声,都令人震撼。
老舍先生曾经在《四世同堂》里这样写:“我生活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张彩色鲜明散文图画浮立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胆的描画它。它是条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条活泼泼的鱼儿来。”这流动的北京人儿,生活中点滴的酸甜苦辣、人间大大小小的悲喜离合,老舍先生都真真切切看在眼里呢。他的爱,就在这个北平城里的人、地、事儿里:在四合院、戏楼、镖局、警察局里,在学着“文明人”做派的最底层百姓、自以为是的女学生、当过兵的拜把子兄弟、坚守着断魂枪法的武人、摇身一变成稽察专员的黑社会头人、下海的男戏子里……种种生计,百样生活,然而命运都殊途同归,把人们从生活的这头渡向不幸的彼岸……老舍先生对此的或批判、或反思,于今日重读也别有味道和意义。
老舍先生啊,把人生百态、大喜大悲都不动声色地埋在卑微如尘土的小市民的命运里,带一点诙谐、带一点嬉笑怒骂挨过人世这一遭,没有刺眼的披露、只有刺骨的温柔,哪怕这温柔也凛冽如冬日的风,不由分说、肆意地在已经炎凉的生活表面再划几个口子。破碎的人,支撑着的是摇摇欲坠的社会;而站在濒临崩塌的边缘的人们,也不得哀叹一声,活着,难哪!最底层的存在,为了生存、为了“活着”。老舍先生是温情脉脉的,他带着对北平和这些人儿的爱细致地勾勒出他们的故事和不幸。但老舍先生又是残酷的,对于故事的终局走向,他不提供一个答案,只给故事留下一个开口,而这个开口是不是闪着光的出口,谁也不知道。
这残破的一幕幕市井生活、苦难的一个个人儿的故事,反映的都是民国时期最真实的人生吧。真感激林兆华先生把它搬上舞台,让我们在灯光幕影下看到老舍先生笔下北平生活的复现——戏如人生、奈何人生犹如戏,反反复复。但真永是真,艰辛的生命与艰难的生活也永远在。感谢这部话剧让一些远去的文本复生、让一些死去的生活复活,只是这一次,愿苦难与不幸的黑夜都不再来。
(注: 本文作者为北京大学法学院2015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