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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了一辈子,过瘾!——专访著名表演艺术家雷恪生

秋日的阳光打在国家话剧院宿舍传达室的砖红外墙上,令人想起柿子成熟的味道。穿过院门,进入一幢质朴的旧式公寓,我们有幸见到了已八十岁高龄的表演艺术家雷恪生,老先生关掉正看着的电视,在客厅沙发上接受我们的采访,为此还特意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背心罩儿,雷老不无幸福地告诉我们是孩子为他买的,一脸笑容爽朗率真。

“老戏骨”从“拉大幕”开始

  雷恪生于1956年进入中央戏剧学院,此后几乎亲历了新中国的话剧史,如今虽已退休,却是当下少有的依然坚持在话剧舞台的老戏骨。1960年毕业时分得的这套公寓房,可谓见证了雷老半个多世纪的精彩,从早期的《鉴真东渡》,到八十年代的《阿Q正传》,再到近年的《四世同堂》、《老舍五则》等,雷老的每一次人物演绎,都足以成为经典。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位“老戏骨”,当年却也是从“拉大幕”的业余爱好者起步的,更确切点,其实还是京剧“引了进门”。“我学表演是从喜欢京剧开始的。45年开始,两年一天不落地听戏,那时候小孩儿不要票,低个头,拉着大人的衣服襟儿就进去了。台前看台后看,想着哪天我也能上台演戏去。”回忆起当年的情形,雷老绘声绘色的讲述逗得我们忍俊不禁:“后来到了(北京)二中,没有京剧团,有话剧团招人,我就问,是演剧的不?演剧演剧!上台不?上台上台!那行,我就来这个!”

  遗憾的是,因自己的一口山东话,雷老一开始并没有被话剧团招纳,直到后来演抗美援朝剧,雷老饰演李承晚,才被话剧团认可并“吸收”了进去。“我当初可不也是业余话剧团小演员,初一到高三,开始就是拉大幕”,雷老鼓励来访的青年话剧爱好者:“干一行爱一行,要成为好的话剧演员,得费工夫钻研,得琢磨戏。”

  后来雷老为了练习普通话,还曾特意去学相声,当年说的《夜行记》甚至比侯宝林还早,侯宝林特意写了“人才”二字相赠。谈到如何练习嗓门时,雷老回忆起在中戏上课的日子:“那时候有早自习,可以出声,我们就大声朗读俄语,完了喝点淡盐水。”无怪乎雷老至今日常说话的声音都浑厚有力,台上则更嘹亮顿挫不在话下。当我们问起是否会因年纪渐长而在台词方面感觉吃力时,雷老摇了摇手,略为激动地说道:“我们老院长说了,话剧演员除了台词和形体,没有啥可以帮助你的。”话里满是一位资深话剧演员对自身职业素养不容懈怠的认真劲儿。

  “当然,演出之前还是要花时间对对词,让对方了解你的词,万一要是落词了,对方得接上,这种情况下观众往往不知道,但自己心里明白着呢。”雷老分享了一些圈内忘词小轶事,例如《雷雨》“无锡是个好地方”这句台词恰好遇见无锡的观众,台下反响霎时超出演员预期导致忘词,不过还好对方接上了,观众也没看出。雷老一边讲述,一边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模仿着,活脱脱的可爱模样引得我们直捧腹大笑。

    “一切为人物服务”

聊及话剧表演的经验、要领,雷老并没有成套的理论说教,而是结合亲身的体验,用一个个小故事告诉我们话剧艺术的真谛所在,兴之所至,侃侃而谈。其中,雷老谈得最多的一点是“一切为人物服务”的原则。雷老以表演“阿Q拧腿”时是拧腿还是拧裤子为例,认为不论是当年苏联专家强调的“体验主义”那一套,还是北京人艺所擅长的“表现主义”方法,都应当是以塑造人物为基准,从而破除两种方法在过去观念上的对立,实现有机结合,因此也就不拘泥于拧自个儿腿还是裤子的困惑了。

  被朋友戏称为“业余京剧表演艺术家”的雷恪生老先生,在专攻话剧之余想,对于京剧的热爱和兴趣也一直没有消退。逢京剧、戏曲晚会必定参加的他,用了八字概括自己对于京剧的情感:“喜爱之心,感恩之情。”喜爱自是不言而喻,曾经一次在天津演出《老舍五则》,观众热情高涨,雷老在返场中便即兴吊了回嗓子唱了几句,回忆起这些往事雷老一脸乐呵呵的。而感恩之心,一方面是因为京剧让他误打误撞进了话剧的门;另一方面,更是因为他从京剧里“偷”了不少东西。京剧有诸般程式,而每种程式归根到底都是为人物服务。雷老一边模拟着京剧伴奏锵锵铛铛节奏,一边耸高了肩头架起了身姿,模样可爱极了:“喏,京剧是这样的,一上来就是‘架子’,但话剧就不能真‘架子’,‘架子’都在心里。”从传统京剧艺术里,雷老汲取了理解和塑造现代话剧的人物形象的养分,他回忆起1957年裘盛戎老师讲授如何塑造姚期形象的情形,一句“老臣年迈如霜降”(京剧《姚期》),那种因衰老而跪不下膝盖的颤颤巍巍劲儿,令人至今印象犹深。

  除了京剧,雷恪生也没丢下他的山东话老本儿,虽然话剧演出一般用普通话,但在塑造某些特定人物之时,方言的使用往往会增添不少亮色。在《老舍五则》中,雷老饰演的楚总长便说一口山东话,舞台效果惊艳,观众连连叫好。雷老告诉我们,这一点是他特意向林兆华导演提的意见,因楚总长的暴发户式的军阀形象与山东方言颇为契合,林导于是欣然采纳。雷老不无自豪地说:“话剧、小品、电视、电影里我都说过山东话了!”这种可爱的执念也体现了雷老对于自己家乡山东的认同、不忘本:“我是山东人,要是山东电视台请我,我一定会去!”

“话剧是常演常新的艺术”

  雷恪生描述他如今退休之后的日常生活:“看看电视,喝点小酒,演出演出,参加参加活动”,语气里别有一番从容闲适、淡然自若。但事实上,雷老还真没那么“闲”,2011年演出最繁忙的时候,雷老一年接了五个大戏。而近期,雷老在演完《老舍五则》之后,还将马不停蹄准备《大宅门》的演出。虽说雷老如今也渐渐地多做自主选择,不给自己施加压力,但对于一位八十岁的老戏骨而言,能依然坚持在话剧上舞台上,极为可贵,要知道和雷老同龄的许多老演员都鲜少活跃在舞台了。

  “我现在演话剧,一直赔钱。但就是喜欢啊!”话剧没名没利,不像拍电影、电视剧那般可能一夜之间“五子登科”(雷老调侃票子、车子、房子、妻子、孩子为“五子”),雷老对当下年轻人不演话剧的苦衷表示理解:“年轻演员玩不起啊,要养家糊口,就得演电影、电视剧,演话剧吃不饱。”此外,“赔钱”也是因为每回雷老自己演的剧,为给亲朋好友送票,都要赔大价钱:“话剧《雷雨》可赔了多少钱啊!”雷老对于大陆的高价话剧票的不满不仅是自己要“赔钱”,而且“一般人买不起啊!”听闻了百周年纪念讲堂针对学生出售特价票的举措,雷老表示十分认可,说这样才有利于话剧艺术的普及。

  正是因了一份“喜欢”,雷老演了一辈子的话剧,“累”但“过瘾”!“八十岁了,演了一辈子那可不!还没演,我就兴奋。演完了,也是开心。品味着,琢磨着,哎呀,过瘾!”在雷老看来,话剧的最大魅力在于它是“常演常新的艺术”,“可以和观众直接交流,和观众一起创造人物”,每次演出完后,雷老都会细细琢磨着,怎么根据观众的反馈进行调整,明儿该怎么演。“话剧可以修改,今天这么,明天这么,而影视是一次性的遗憾的艺术。”雷老眉飞色舞地说着,一副十足的戏痴模样,“好演员,每场都可以有提高。这就是话剧的过瘾的地方!”

  对于时下“百花齐放”的话剧界情态,雷老表示赞同,也尊重荒诞派、先锋派、实验话剧等流派,认为各种派都应当有,但不讳言自己对于现实主义话剧的情有独钟。日前在讲堂演出的《老舍五则》,其实早在2011年便到曾讲堂演出过,而雷老当年之所以答应一向先锋主义的林兆华导演出演这么一部戏,也是因为《老舍五则》富有现实主义的意涵,没有丢掉老舍的“味儿”。事实也证明这是一次成功的合作,雷老回忆起当时在讲堂的情形:“北大的学生很热情,反响不错!”

 《老舍五则》:老舍的“味儿”还在

  在雷恪生看来,老舍的“味儿”是那个时代的老北京独有的。当时的北平正处于日本人入侵前后的转折之中,局势是迅速变化的,同时人们的思想层面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不仅是《老舍五则》,还有老舍的《四世同堂》,整个其实都是一部现实主义的悲剧。雷恪生反对为迎合观众喜好,而刻意处理成喜剧、闹剧的做法,那样就“变味儿”了。

  雷老对与师弟林兆华的合作很满意,《老舍五则》排演出来的效果符合期待,连声称赞不错不错:“五个没啥关系的故事都揉到一起了,不容易!”雷老赞叹林导的才能:“舞台设计其实都是林兆华自己弄出来的,面光没有,都是侧光、侧逆光。林导改革了很多东西,想法不错,有创意。”并对于这种在现实主义的底子上添加新东西的做法竖起了大拇指,“所以这个戏,既有现实的,又有现代的,老少皆宜。”

  而《老舍五则》的这五个故事中,雷老表示最喜欢“老舍喜欢的”《断魂枪》,认为它现实意义很强,表现了时代的变化:“枪炮都来了,枪耍得再好有什么用呢?你这保镖保镖,但火车都通了,还走什么镖呢。”雷老自身对于《断魂枪》里的这种破败感也深感共鸣,当代现实主义的戏剧越来越少了,对于各派林立,雷老摇了摇手:“沙子龙‘不传不传’,而我是不演不演,不看不看!”并非否定其他派别的存在,而是对于自己的喜好,保留一种选择的权利。

  对于时下热门的“京味儿”,雷老则持一种批判肯定的态度。在雷老看来,老舍作品中浸淫的“京味儿”,就是老北京的语言艺术的体现,这种白话语言对于当年的文字改革,变更传统文言文使用习惯,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但同时,在话剧中使用老北京的话,也需仔细分辨,谨慎选择,比如像“吞音”这种有碍于观众理解的,便不必要提倡使用了,正所谓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雷老回忆当初自己出演《四世同堂》时,便专程从人艺请来了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演员,作为自己的民俗顾问和语言顾问。“抓个彩”不能儿化、“添个彩儿”必须儿化,雷老举例说,单北京话里儿化这一门的学问就可大了,不该儿化的绝对不能儿化。其他的需注意的还有轻声、重音等,因此使用北京话时必须要谨慎分析,不能囫囵吞枣一股脑儿都用上了。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在雷老的侃侃而谈中走过了整整两个小时,和雷恪生老先生的畅快对谈,我们仿佛上了一堂真正的话剧艺术课,没有艰深诘屈的理论,没有高不可攀的门槛,只是关于热爱,关于坚持,关于一个人一辈子的戏剧事业,和八十多岁都戒不掉的戏瘾。我们衷心地期望雷老先生能够一直开心健朗下去,“看看电视,喝点小酒,演出演出,参加参加活动”,不时啧啧舌,“哎呀,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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