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几所大学做歌剧推广讲座，每次我都会问一个问题：欧洲歌剧大多数都是意大利语、法语、德语、俄语，连英语歌剧都不是很多，作为对这些语种并不熟悉的中国观众，在欣赏歌剧时如何克服语言障碍？其实这个问题并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一位网友在微博上对我的提问。我觉得这个问题过于简单，并不需要从学术或文化层面进行深入的探讨，但是在几所精英荟萃的大学提出这个问题时，现场几乎都是一片沉寂，没有师生能够立即回答出来。于是我换了一个问题：我们去电影院看进口大片，通常都喜欢看原版原声，尽量不选择汉语配音版，可大家的英语听力真的那么好吗？这时台下异口同声：“看字幕呗！”然后纷纷似有所悟的含笑不语。是啊，如今能够正式上演歌剧的音乐场所，以及正版歌剧DVD，都有实时字幕，听不懂就看字幕呗，歌剧的字幕滚动比电影还慢，内容往往更简单，阅读起来不会有任何障碍。可是为什么这么多有文化、高素质的学子，对于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却不能立即作出回答？因为他们对于歌剧这种“高雅艺术”，在头脑中预设了一个“深奥”、“学术性”的观念，觉得如此“高深”的问题，不可能“看字幕”三个字就能解决，但其实，答案就是这么简单。

　　语言问题对于中国的歌剧工作者是一个大问题，是需要花大力气学习的课题。但对于普通音乐爱好者而言，语言不是问题，就算是资深歌剧“发烧友”、“专家”，也极少有能够掌握多门外语，仅靠听就能完全理解唱词的。况且现在的北京人如果去听京剧也得靠看字幕，可见能否“听懂”和是否是外语没有必然联系。当然，要感受西方歌剧语言中细腻的“味道”，仅靠看字幕是不行的。但如果要求只是“看懂”，字幕就可以百分之百解决问题。可是对于很多初涉西方古典音乐的音乐爱好者而言，歌剧是真的“听不懂”，但这与“外语”基本无关。他们觉得费解、有隔阂的不是外语歌词，而是音乐：“听不懂”歌剧和“听不懂”交响乐、室内乐、爵士乐，看不懂“芭蕾舞”一样，是因为欣赏经验的缺乏，和审美习惯的隔阂。

　　流行音乐就像是可乐，对于年轻人而言不存在“听不懂”的问题，因为它的味道很大众化，一喝就会喜欢，有品牌差异，但大同小异。而古典音乐就像是干红，很少有人喝第一口就能觉得享受，不大骂“这酒酸了！”就很好了。从初涉红酒到品出味道，需要长时间经验的积累，只有喝过不同风格、产地、原料的酒，才能比较出它们的差异与特点，进而感受到不同味道和气味产生的快感，获得“品味”的享受。所以从没有关于可乐鉴赏的讲座，更没有“普及”可乐知识的呼吁，只有像葡萄酒、茶道、古典音乐等等，对于没有经验的初涉者难以产生愉悦感的东西，才需要“推广”、“介绍”，力求最大限度的“普及”。歌剧在它产生的年代并不完全是为了普通大众的休闲娱乐服务的，更无法对当代已经习惯了声光电、3D特效多媒体娱乐的大众，起到缓解疲劳、愉悦身心的效果。所以如果观众是抱着“找乐儿”的目的来看歌剧，“听不懂”很正常——其实不是真“不懂”，而是觉得“太没劲”。

　　汉民族特别重视音乐旋律的优美，有时甚至将旋律至于音乐作品中唯一重要的地位。也许是由于自古以来“曲牌”体的盛行，汉族人民更喜欢“耳熟能详”的旋律，于是很多人对于音乐、歌剧的期待，经常是“这一晚上能让我记住几条好旋律”。如依此为标准，一样重视旋律但也同样重视和声、色彩、强调旋律独创性的意大利歌剧，能够做到有段落令人“过耳不忘”的也为数不多，因为之所以能够令人“过耳不忘、朗朗上口”，往往正是因为旋律的相似度较高，独创性不足。而更强调音乐交响性、结构感的德国浪漫主义歌剧，恐怕就更要让期待“耳熟能详”的听众失望了。这些审美习惯上的隔阂，也是中国观众觉得歌剧“听不懂”、“不好听”的重要原因。不仅歌剧，室内乐、纯粹的艺术歌曲、爵士乐等等在中国难以拓展受众，也与汉族传统中喜欢“热闹”、高度强调“旋律优美”的审美习惯有关。当然这些音乐门类在全世界都属于“小众”，但是在国内“推广”的难度更大、固定受众更少。

　　歌剧的推广不能仅仅靠“介绍剧情”，真正的歌剧爱好者进歌剧院时早就谙熟情节甚至能够背诵歌词。他们不是来看蝴蝶夫人如何被平克尔顿抛弃，或是黛丝德蒙娜如何被奥赛罗掐死的，就像北京的戏迷走进戏园子，不是为了了解诸葛亮借东风的传奇、秦香莲罄竹难书的冤情，而是来欣赏表演艺术家的演唱，享受美妙音乐与戏剧情节完美结合产生出的“化学反应”。歌剧想要“听得懂”，歌剧工作者需要拿出真正高质量的剧目和足够的耐心；音乐爱好者也需要敞开自己的审美触感，不预设概念，不设置内心壁垒，也许有一天歌剧就能成为您生活中必备的甘醇。

文 /张佳林
(注：本文作者系合作钢琴家、自由撰稿人，中央音乐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