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后半叶,录音技术的出现让现在的人们可以不再只是看着乐谱,想象它们被创作之初所呈现的美妙声响,而是可以听到作曲家本人对作品的诠释。当时,许多音乐家都乐于灌录唱片,但有人却对此十分抗拒。进入20世纪前后,不仅政治格局发生剧变,新音乐、新潮流更是层出不穷,然而在这种背景下,他仍旧坚守浪漫主义,被称为最后的浪漫主义大师。他就是俄国音乐家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1873年4月1日-1943年3月28日)。
“拉二”:忧郁中的收获
想必很多人认识拉赫玛尼诺夫,都是从那部被称为“拉二”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开始的。这部作品1902年首演,由作曲家亲自担任钢琴演奏。乐曲以一组钢琴弹奏的和弦和钟声般低沉的乐音开篇,钢琴部分与管弦乐始终和谐起伏,在构造上十分完备,高度融合。主旋律沉郁悠长,明朗优美,弦乐部分则显得雄浑矫健,形成细腻朦胧、柔和相融的音乐色彩,同时兼备严峻的戏剧性和明朗而奋激的抒情性,起承转合巧妙圆滑、天衣无缝,细小主题之间的变化自然灵动、一气呵成;整个布局简洁紧凑、清晰明净,织体丰富而不乏厚度,管弦乐的处理优雅精致,细腻飘逸。这部作品被公认为拉赫玛尼诺夫的“最高杰作”,广受世人的喜爱和欢迎。在所有俄罗斯作曲家所作的钢琴协奏曲中,其也是首屈一指的名作。然而,你可知道,写就这部作品前,拉赫玛尼诺夫却饱受抑郁症的折磨。
忧郁,是这位音乐家一生的性格符号。他在未满20岁时曾形容自己的心早已老去,无法摆脱无尽的疲劳感。这在他的音乐中可以明显感知:沉重和灰暗音色,对忧郁小调的热衷,沉稳缓慢速度——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
拉赫玛尼诺夫的父母虽然出身贵族,但其父挥霍无度并离家出走,让这个家庭过早分崩离析。他4岁开始学习钢琴,9岁进入彼得堡音乐学院。1885年,跟随著名钢琴演奏大师兹维列夫学习钢琴。1889年,考入莫斯科音乐学院,开始接受更为严格、正规、系统的教育和训练。每个人都希望得到他人的认可,就算大师也不例外。在校期间,拉赫玛尼诺夫就写出了一批广受音乐界赞誉的作品。然而,1897年,当他付出大量心血创作的《d小调第一交响曲》在圣彼得堡首演时,却惨遭“口碑扑街”。据一份报道称,当晚的指挥“像僵尸一样”(事实上这位指挥并未做好排练工作并在当晚喝醉了酒),乐队演奏得七零八落。可怜的拉赫玛尼诺夫起初躲在螺旋梯上,后来因无法忍受四处的嘘声而逃到街上。不仅观众反应冷淡,“强力集团”之一的凯撒·居伊还对其发表了极为刻薄的评论。这终于引发了他敏感内心的一场大浩劫,他对自己的才能产生怀疑,甚至有三年左右时间都无法再提笔创作。好在这段时间,拉赫玛尼诺夫寄住的萨婷姑妈家给了意志消沉的他真正家人般无微不至的关怀,两位堂姐妹温情地陪伴着他,萨婷姑妈还向神经病学专家求助,对他施以精神疗法,终于让他从阴霾中渐渐平复。不仅如此,他还收获了与堂妹娜塔尼亚的爱情,1902年,二人终成眷属。
在时代最后的辉煌中
拉赫玛尼诺夫的婚姻生活平和而稳定,为他的创作提供了良好的精神环境,而当时的外部环境也不断激励着拉赫玛尼诺夫走向成熟。因为之后的十余年被称为“世界大战的毁灭与革命的破坏前俄罗斯古典文化的最后的辉煌”,涌现出无数杰出的天才,拉赫玛尼诺夫进入了最为多产的岁月,留下了一大批重要作品,也标志着作曲家个人风格的完全成熟与创作上高峰。尽管时局动荡不得不让作曲家短暂离开故国,但每个城市都为他的创作注入了新的灵感。
1905年俄国革命的爆发,罗曼诺夫王朝风雨飘摇,国内局势一片混乱。考虑到家人的安全,拉赫玛尼诺夫决定暂避国外,他们途经意大利,最终落脚在德国小城德累斯顿。当时的德国政局明朗,德累斯顿文化生活丰富,是理想的世外桃源。在这里,拉赫玛尼诺夫一家平静地度过了三年。在此期间,拉赫玛尼诺夫创作了许多重要作品,如《e小调第二交响曲Op.27》《d小调第一钢琴奏鸣曲Op.28》、管弦乐a小调交响诗《死岛Op.29》。
虽然远离硝烟,但拉赫玛尼诺夫却有着浓浓的乡愁,他的作品充满着优美的俄罗斯风情。他的创作理念承继了柴科夫斯基与19世纪俄罗斯的文化传统,而在钢琴演绎方面,则传承于肖邦和李斯特。他对李斯特钢琴技巧的精湛折服不已,又将肖邦风格作为钢琴演奏的准则,认为肖邦的钢琴演奏“增一分则过,减一分则不及”。当然,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非常多样化,几乎集所有浪漫主义钢琴艺术成就于一身,又焕发独特的个性风采。
1909年,思乡心切的拉赫玛尼诺夫回到祖国,回到心爱的伊万诺夫卡庄园(他曾跟随萨婷姑妈一家在这里度假,他很喜欢这里,并在后来买下了它的所有权。如今那里变成了拉赫玛尼诺夫博物馆。)消夏,并为即将到来的美国秋季演出创作了《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Op.30》。这部作品以难度见称,对演奏者的力量、控制力提出了相当难的要求。这部作品的完成标志着拉赫玛尼诺夫浪漫风格钢琴协奏曲创作达到了顶峰,其钢琴方面所达到的成就与技术极其精湛无人能及。
首次美国之行大获成功。1910年左右,拉赫玛尼诺夫已是莫斯科音乐界泰斗级的人物了。同时,他是被公认的少数优秀的指挥家之一,他对作品理解精湛,对乐队掌控有序,并在多方面进行了一系列有益的改革。但繁重琐碎的剧院事务占用了拉赫玛尼诺夫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让他经常为无法专心于创作而苦恼。在他心里,他首先应当是作曲家,然后才是指挥或者钢琴演奏家。1912年,他终于挂棒辞职,取道德国和瑞士,在罗马小住了几个月。新鲜的环境激发他的创作灵感,让他重新燃起创作热情,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创作完成了交响合唱《钟声Op.35》《降b小调第二钢琴奏鸣曲Op.36》。
在美国,孤独的异乡人
有人评论拉赫玛尼诺夫在20世纪最初十余年的作品中常常流露出对行将来临的天崩地裂之变的预感,比如1913年创作的《钟声》便渗透着对混乱时局和俄罗斯未来的深深不安。1914年,一战爆发,拉赫玛尼诺夫在国外的音乐会被全部取消。1917年,十月革命的炮火终结了旧俄国的一切。“黑五类”出身的拉赫玛尼诺夫被布尔什维克没收了伊万诺夫卡庄园和家族的大部分财产。对他来说,失去随心所欲的创作比失去地产更糟。和许多贵族出身的知识分子及艺术家一样,拉赫玛尼诺夫极为痛苦地做出了离开祖国、流亡他乡的抉择。1917年 12月23日,他借巡演之机,携妻女越过边界、从芬兰前往瑞典,一年后他又接到美国音乐会巡回演出的邀请,于是他再度远渡美国,并在一战停战协定签订的那一天抵达了新大陆的纽约。
比大多数流亡同胞要好的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经济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毕竟他声名在外,来到美国后,各方人士纷纷登门拜访,也给他带来了人脉和机会。他成为斯坦威公司(Steinway & Sons)的签约艺术家。斯坦威在四个月内安排拉赫玛尼诺夫演出40场,借以推广该品牌的钢琴。1920年,拉赫玛尼诺夫又与胜利公司(Victor Talking Machine Company)签定了录音合同,灌录自己的钢琴作品。他很快成为全美国最受欢迎、身价最高的钢琴家。
自从离开祖国,拉赫玛尼诺夫创作甚少,一方面繁重的音乐会占据了大量精力,但更重要的是拉赫玛尼诺夫内心的惶恐:“我离开了俄罗斯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创作的欲望。我从此失去了故乡,失去了自我。只有在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创作的灵感之源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在美国,拉赫玛尼诺夫一直渴望回到他的旧世界中。1921年,拉赫玛尼诺夫在纽约买下一所房子,房子按伊万诺夫卡庄园的样子建造,他的仆人都是俄罗斯人,他只吃俄罗斯食物,他的私人信件都用俄语书写,再让人翻译成英文。尽管有着丰富的语言知识,但他在阅读时,仍然喜欢俄罗斯文学和俄文译著——他像个孤独的异乡人,他的心完全被俄罗斯和欧洲所占据,他只能在大洋彼岸尽量为自己创造一个俄罗斯小环境。
1928年起,他尽可能地将每个音乐季的演出一半安排在美国,一半安排在欧洲,以此聊解乡愁。然而,1931年,拉赫玛尼诺夫在一份抗议斯大林镇压异己的公开信上签了字,因此他受到祖国的封杀,不仅作品遭到禁演,还彻底失去了回国的希望。
每到夏季,他对伊万诺夫卡庄园便更加魂牵梦绕。他渴望寻找一个新的精神家园,最终,他和家人决定在瑞士建造第二个伊万诺夫卡庄园。他将新宅命名为“谢娜”(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和娜塔莉亚·拉赫玛尼诺夫的首字母)。他余生的夏季几乎都在谢娜度过,这给了他很大的安慰,仿佛回到了伊万诺夫卡庄园,回到了日夜牵挂的故乡。1934年夏天,他在这里创作了钢琴与管弦乐队a小调《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Op.43》。
拉赫玛尼诺夫最后两部作品是《a小调第三交响曲Op.44》和《交响舞曲Op.45》。《a小调第三交响曲》是拉赫玛尼诺夫的封顶之作,也是为数不多的受到作曲家本人喜爱的作品之一。而创作《交响舞曲》时,作曲家可能已经意识到,今后他将没有精力创作新作了。于是,他在这部作品中加入了很多早期作品的元素,如《第一交响曲》和《通宵守夜》。就像一部大总结,通过这部作品回顾和重温,拉赫玛尼诺夫回到作曲事业的原点,释放他一刻不停的思乡之情。曲调的阴郁晦涩也诉说着他归国无望的怅惘和对人生的悲观失望。
在美25年,虽然拉赫玛尼诺夫学会了英语,但对美国文化,他总是敬而远之。尽管不得不灌录唱片,但他其实对此深恶痛绝:“在我看来,录制的唱片和其他现代技术下实现的电台转播叛离了音乐本身。”他仍像一个典型的19世纪音乐家,珍惜音乐会的切身经历,看重音乐的自然真实。而收音机出现后,音乐变成了大街小巷随处可闻的便宜货,快餐式的音乐享受让恪守传统的拉赫玛尼诺夫无法接受。当然,即便如此,他在录音的时候仍然对自己提出了比现场音乐会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要求,即便有细小的瑕疵,也会要求重录。仅存的几张唱片也无法让他完全满意。他常说,唱片像一面镜子,只能作为参考,从中审视自己未曾察觉的缺陷。不过在后人看来,正是作曲家生前认为平淡无奇的唱片,鲜活地留住了他的艺术生命。
拉赫玛尼诺夫一生奔波操劳,过多的音乐会透支着他的体力。1943年2月,他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坚持完成了最后一场音乐会。他的医疗诊断书中不仅有胸膜炎和神经痛,还有癌症。病情持续恶化,他很快进入垂危状态。1943年3月28日,这位伟大的音乐家停止了呼吸,甚至没能来得及庆祝几天后的70大寿。
1932年,美国人沃尔特·昆斯邀请众多音乐家分别给音乐下一个定义。拉赫玛尼诺夫写道:什么是音乐?!哈,它就像一个静谧的月圆之夜;它就是风儿嬉戏树叶的沙沙声;它就是夜深人静之时远处传来的无名声响;它是心与心交流时的唯一语言,两个敏感的灵魂通过它相识相知;它传递的是无尽的爱怜,述说的是人间的深情;它还有着一个同胞姊妹,她的芳名叫作诗歌——而她们共同的母亲哟,却是人生说不尽道不明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