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诗萍
1997年,当许文融在台北展出他历时四年完成的长320公尺、高1.8公尺的《大台湾风物图卷》时,众人齐声赞叹。当时他的内心就已许下一个梦:让这幅画走进中国大陆,替台湾的美发声!
这期待,说长不长,却也走了十四年。2011年4月23日的上海美术馆孵成了这个许文融的台湾梦,而又要再等七年,这个梦,才在北大梦想成真。
《大台湾风物图卷》毫无疑问,是许文融三十余岁,青年之作的高峰。他承继了中国水墨的大传统,回报以台湾画家对乡土的眷恋;那时期,他对“气韵生动”的水墨精神不仅着迷,且深深在思索运用于油画的诸多新创性。他成长的背景,那些何谓国画、水墨该怎么走、抽象画有无意义、现代主义与乡土文学熟优孰劣等等反映时代浪潮的众多争辩,基本上已是过眼烟云。一位艺术家,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艺术家,当然是“在地的艺术家”,可是,他的艺术创作,却可以在本土精神与外来资源的相互挹注下,变化出属于这位艺术家的自身风格,又兼揉出传统与现代的多重性格。
台湾的中生代艺术家,远比前行代创作者幸运许多。我的意思是指,过往台湾艺术界的诸多争辩,若非囿于时代限制(例如在封闭年代,对西方现代主义一知半解导致的无谓争议),就是在政治的压迫下,以另一隐含强烈政治讯息的要求,力求反扑(如乡土文学后期,过分政治味的指导所衍生的乏味作品)。
聪敏如许文融者,他成熟的而立阶段,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艺术界大的论述争辩,能解决的已基本获致共识,例如本土认同、在地意识等;而东西之别、古今之争,则早已被视为是一位艺术家必须历经且深深内化的滋养之道,实在无须做太多无谓的纠缠。
许文融在苗栗有一座错落于田野之间的工作室,那座工作室,被他精心布置成可以绘画、可以雕塑、可以习字、可以阅读、可以沉思、可以漫步、可以仰观日月、可以俯视虫草,还可以让孩子奔跑嘻笑于其中的场所。我印象深刻之一,是他的雕塑,朴实刚劲,宛如耕作稻田的老农与水牛一般,脚劲坚强地紧扣住大地,开出一寸寸的新土与生命的轴线。我乍见之下,总感觉那无非是前辈雕塑家黄土水所树立出的台湾写实主义最动人的精神。
新写实主义,毫无疑问,在许文融的青年时代,构成了他创作的主旋律,波澜壮阔,奔流向前。但他已经想突破了。许文融的中年突破,不是一种断裂,并非是没有线索、没有自己的生命轨迹可以依循、可以超越的断裂。
我想到了当代享誉国际的抽象艺术家赵无极。他则是一种断裂。
《赵无极自画像里》有段文字:“这些大幅的、纯白的纸张,向我展示的是一个空间、一个我不曾想象到的、多样的空间,我觉得在它面前,我变得更自由、更清明。有时,我只画静默,当大片墨色在吸水性极强的纸面上渲染开来,几乎可感到生命的悸动,这使我的动作更精简了。我发现宣纸纯白的光彩如一种暴风雨后极温馨的宁静。”这段文字反映了一位中国艺术家,出身于水墨,继而厌恶、背离这窠臼,转而在抽象世界营造出惊艳世人的艺术成就,却又在数十年后,重新于水墨渲染宣纸的氤氲流动上,感受到水墨气韵生动的生命力。
我引赵无极这段自画像文字,是想探讨一个有趣的类似文艺复兴命题的公案。文艺复兴其实是在复古,不过是以新的精神重新诠释古代的意义。像赵无极这样的“后五四艺术家”,基本上中国传统底子都算深厚,却由于时代的动荡,时局的扰攘,使得他们对传统抱持一种爱之深、责之切的忧愤,纷纷以扬弃传统,或不愿伸张传统对其深刻的内在影响。然而,吊诡在于,这些深具东方特色、中国意涵的艺术家,最终扬名世界的,却又都是他们迥异于西方世界的某种东方价值,而与纯粹东方、纯粹中国又大不相同的是,西方深厚的专业训练与理性反思,提炼了这些艺术家能与西方价值对话。赵无极本身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例子,他的抽象艺术,抽离了符号(这与西方抽象偏好大量符码意象,是一明显区隔),只用色彩表达他内心的好恶(这又衔接上抽象艺术的本质,甚至也暗合中国水墨的某种内在精神),可是却让每位观者,多少都能感受到这位抽象艺术家跟东方的禅意、跟中国氤氲水墨,若即若离的一种关联性。
我拿赵无极为例,是要说明像许文融这样的中生代艺术家,何其有幸,他们不必在扬弃传统、拥抱现代之间,做出以“今日之我”去革命“昨日之我”的痛苦抉择。许文融可以大声的把传统水墨的气质,把在地朴实写实的精神,进一步借助西方现代主义的观念与技巧,提炼出新的艺术风格。
早期中国与西方在抽象艺术的交会上,空灵留白的水墨画,以及书法,特别是线性流畅、飞扬跋扈的草书,常常被用来当成与西方抽象艺术衔接的平台。这就好像当初印度佛教初入中土时,老庄之学常常被拿来附会佛学同样状况。虽然不免让后人给予错置、误读的讥讽,但也不能说没有一定的内在逻辑。赵无极的抽象艺术,给法国诗人的灵感,一如法国文化界对中国水墨、书法的惊艳,可见这样的错置与误读,不失为一种美丽的误解,宛如诗的诠释,自有其海阔天空、恣意纵横的境界一样。
许文融在气韵生动的一系列油画中,显然要比他之前的水墨具象画更显出一种内在的潇洒,也可以说,在水墨画家许文融的年代,他或许刻意要让水墨也能写实,其高峰无疑是《大台湾风物图卷》;然则,到了气韵生动与油画结合的阶段,他反而不刻意寻求写实,于是半抽象、乃至抽象的风格日益凸显。这更加让我们注意到他对意象的思索,色彩的运用,整体图像的经营,愈发具备“天地假我以文章”的气象。
套用赵无极步向抽象时的自省,许文融更为自由了。
(注:本文作者系台湾作家、文化观察家)
东方气韵——许文融创作展(水墨、雕塑、复合媒材)
时间:2018年5月5日至5月15日
地点: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