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曼罗
古书画在历代传世的过程中,会遭遇兵火丧乱、保管不善、受潮发霉、虫蛀鼠咬等诸多劫难。破损的作品如果不能及时修复,就会影响其寿命和艺术价值,甚至会因此朽烂、毁之一旦。中国古代书画之所以能代代相传、大量存世,装裱和修复功不可没。修复书画,就是给残缺不堪的书画作品赋予新生;修复书画的人,就是修复师。
“素质教育课堂”系列是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策划施行的系统性美育实践,作为北大校园文化艺术中心,多年来,讲堂不遗余力地弘扬传统文化,除了积极筹备各种艺术演出外,还曾多次力邀各个领域的专家、学者举办讲座,以开拓青年学子的艺术视野,提高师生观众的鉴赏能力。10月17日,“素质教育课堂”系列迎来“美术”篇首场讲座,讲堂特邀中国艺术研究院卷轴书画修复师、书画修复方向硕士研究生导师舒光强,介绍中国书画修复的历史、现状和未来,带领观众领略书画文物流转的沧桑。
舒光强,师从故宫博物院张旭光先生,从事古书画修复和研究工作,精通中国书画装裱样式,自学文史、书法及绘画史。私嗜书画材料收集,喜欢收藏。能对历史上部分纸、绢、绫、颜料等书画材质进行仿制和再次加工。集书画修复与创作、鉴赏、史论、收藏于一身,兼擅山水,作品清新放逸,富有古意。讲堂记者在暑期向舒光强发出采访邀约,并有幸参观了他的工作室。踏入工作室的瞬间,扑面而来的纸墨香气令人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夏日的炽热和喧闹则被留在了门外。和想象中不同,面前的舒光强开朗健谈,言行中流露着平和的气质。几方朱漆大案,承托起古卷书轴的新生之路;借一盏幽茗,带我们一窥舒光强的匠心人生。
春生——“做手艺和耕地差不多”
舒光强出生于四川安岳的小乡村,爷爷是当地有文化的长者,德高望重。舒光强自幼随爷爷念文习书,少时便写得一手好字,村中乡亲每逢过年便竞相请他书写春联。高中考入县城,在学习之余,舒光强常去县城里同学家的装裱店打下手:裱画、拖地、打浆糊,工作虽然琐碎,却似乎在无形中为他未来的梦想埋下了种子。在舒光强读高中期间,他的书画还得到过当地名家方宗先生指点。
扎根土地的父母赋予了舒光强尤为可贵的品质——勤劳、素朴。对于父亲披星戴月劳作的身影,舒光强记忆犹新。年少时留下的这段如泥土般厚重与踏实的记忆,给舒光强以后的人生之路奠定了根基。舒光强说,其实做手艺和耕地是差不多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只要用心去做,就必然会有收获。父母之外,女儿的出生也给舒光强很大的触动。讲起女儿的舒光强脸上泛起幸福与温柔的笑容:“我觉得要为孩子做一个好榜样。你是怎样的人,你的孩子就会模仿你。在对待自己的职业,对待生活的时候,我们应该为孩子做表率。”充满温度的谈话让眼前的人多了几分踏实、平和以及柔软。
谈及古书画修复,舒光强直言:“我太喜欢这个职业了!我通过修复了解了绘画、书法以及中国历史,了解了古人的精神世界和生活状态。它给了我一把认识传统的钥匙。”对于如何取得这把“钥匙”,舒光强有着自己的心得——学习书画修复,要拜三位“老师”。首先是师父。手艺人在入行之初,必须要认真地向师父学习,传统工艺里的一招一式、注意事项等等,都必须严格遵循师父的指示。第二位“老师”是历史遗物。这些从历史上流传下来的文物就如同跨越时间长河的桥梁,可以带领现在的人们窥见古人的技法。舒光强尤其喜欢参观博物馆,诸多珍贵的历史实物为他提供了用以观照当时技术和工艺的门径。第三位“老师”则是历史文献。中国有浩如烟海的历史文献资料,如书史、画论、古代笔记小说、地方志等等,通过阅读这些史料,可以了解到当时社会的工艺和审美取向。
除了这三位“老师”,舒光强还补充说,手艺其实是一个系统,要把各种不同门类的技艺作为一个整体来对待。刻印、书法、绘画、书画修复等中国传统技艺,它们从表面上看好像是一个个单独的点,实则都根植于中华文化的土壤之中,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互相关联的大系统。因此,当基本功达到一定水平后,重视文化间的融合,就成为了中国传统艺人升华技术的基本路径。讲到这里,舒光强举例道:“像梅兰芳,他在梨园行当中成角之后,就拜王云(梦白)、汤涤(定之)、齐白石为师,学画画。这其实是让自己的技艺通过文化的滋养有更大的张力、爆发力。”因此,通过夜以继日地研习和磨练,虽以修复入门,于书法、绘画、印章、历史文化,便皆通达。
夏长——“修复和看病的道理是很相似的”
书画修复根植于深厚的文化土壤,这就要求修复师不仅要有高超的技术,还必须了解和掌握它们背后的文化。不同国家之间文化、审美、传统不同,在修复理念上也有鲜明的国别性和民族性。比如西方奉行的“修旧如旧”的修复理论,就存在较大的争议。舒光强以自己正在修复的一件作品为例,解释说:“比如这张元人的作品,修复时该如何理解它的‘旧’?具体是以它创作完成时的‘旧’为标准还是以它在明朝第二次修复时的‘旧’为标准,这是很模糊的。中国的书画修复是根据作品的实际情况,通过修补、染拓纸、全色,把作品现有的美和潜在的美一并挖掘出来。”
当然,对于中西方不同的修复理念,舒光强坦言,每个国家的文化都有自身存在和发展的原因,不必强制用同一种原理去应对所有的情况,也没有必要用同一种尺度去衡量所有的对象。在对待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传统技艺的时候,应该回归客观,回归到他们民族文化的情境当中。中国既不要照搬西方的方法,也无须用中国的眼光评判西方的修复观。
具体到每一件作品的修复,正如舒光强常跟徒弟们所讲的,修复工作是需要因“画”制宜的。中国书画修复的对象纷繁复杂,每个作品的情况不一样,年代不一样,所使用的材料不一样,诸此种种,皆为挑战,不能用一种固定的方法修复所有的作品。面对修复对象,修复师的心里首先要有敬畏感。因为中国古代的字画,能抵受住天灾人祸、改朝换代而在历史中流传下来,是十分珍贵和不易的。面对这样的作品,如果只把修复当成一个任务,结果往往不会令人满意。
“修复和看病的道理是很相似的。”舒光强谈道。古书画修复是一个对技艺要求较高的工作,每一道程序都有风险。中国的书画作品大部分是在绢、纸张,或者是一些不是特别有韧性的材料上书写的,流传至今大多已残缺不全,因此,在做修复工作的时候,除了要运用专业的知识以外,还要求修复师格外地认真、谨慎、细心。只有当修复师具备了过硬的能力,才可以把风险降到最低,化腐朽为神奇。相反,如果修复师技术不佳,或者用心程度不够,就有可能把作品修坏。“就好像人生病一样,如果遇到的是医术高明的医生,对症下药,那病人就很快恢复了。如果遇到的是庸医,也许本来病的不严重,吃了药还可能加重病情。”
好在,于修复师看来,完全无法修复的作品是极少的。但是舒光强还是始终坚持“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因为面前的每一件作品都经不起失败的风险。对于一些材质非常特殊,或者经手较少的作品,需要修复师明确作品的原理和工艺,全面考量修复中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情况,并规划好应对意外的处理方法,才能开始修复工作。
秋收——“做好一件事,需要一辈子”
“我这人耐性很好”,舒光强笑着说。高中的时候,舒光强常和同学一起晨跑,每天五点半起床,风雨无阻,至今,他还保持着早起的习惯。白天除了修复工作之外,还有教学、讲座等繁忙的事务,这让舒光强格外珍惜清晨的独处时光。每天五点钟起床后,画画、看书、做笔记,功课点滴虽不起眼,回首相看,十几年的积累却最终汇成了舒光强渊源滋厚的文化源泉。
修复工作除了要了解古代历史,还要了解作者的生活状态。舒光强解释说:“比如,我修复一张八大山人的作品,我就会考虑一下八大山人为什么会创作出这样一幅作品?他的交往和经历是怎样的?为什么他的画跟同时代的人有区别?他在国破家亡的时代背景下经历的挫折和大悲之后的心理都需要去揣摩、去理解。”常与古人“对话”,舒光强笑言自己生活在过去更多一些。工作室不同于外界快节奏的环境,这里就如同舒光强的世外桃源。每天从早上八点半进入工作室到下午六点钟结束工作,舒光强都沉浸在由一幅幅书画作品积淀起的时光里。一天工作结束,舒光强会选择步行两公里或者五公里作为放松,夜晚则会回顾一天所学,或者作画。每一天纯粹又简单的生活,收获的是充实又丰厚的人生。
然而,既然同是生活在当下的社会人,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就必然割舍不掉与外界的联系。舒光强毫不避言自己会遇到各种诱惑,也承认有时会经历比较激烈的内心交锋。每当有所动摇的时候,“取舍”在舒光强的心里就有了非凡的分量。时代的激流在裹挟着人前进,很多人都无法抵挡住喧嚷的洪波,但是如果内心足够强大,对自己的目标有着清晰的认识,就可以排除掉外界的干扰,专心于自己的工作。对舒光强而言,每一件作品的修复、每一天的工作都是一种休息,人的欲望就像不断生长的野草,在生活中多做减法,把负担放下,才能让自己的心放下。“随着人不断地成长,你会发现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其实很少。在某个领域里面做好自己的事情,可能这就是你一辈子的价值。随着年龄的增加我对自己的认识越来越清楚,对自己想要的东西、追求的东西越来越明确;当目标越来越明确的时候,外界其他的束缚就更少了。”
除了清醒的自省意识,中国传统文化也对舒光强有着深刻的影响。他说,做手艺和做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人其实和作品密切相关。不止于诗、书、画、印,在手艺这个门类里面,也同样重视人文精神。历史上有名的大画家、大工匠,除了有突出的个人作品,还有着高尚的人格和优秀的人品。如果人品不好,在技术上就很难有高的造诣。说罢古人,言及对自己的期望,舒光强则淡淡地说:“有一个平和、和谐的状态:不要因为开心的事情就歇斯底里,因为不开心的事情就悲伤;对待世间的一切,以一种平常心看待——这是我希望能达到的状态,能达到这样一种状态就很好。”言罢坦荡一笑。
冬藏——“我希望自己做个撒种人”
也许对舒光强来说,时间是一个特殊的概念。一张张泛黄的书画会把舒光强带回百年之前,工作之外又不得不随着岁月一同成长。回忆起自己刚入行的时候,舒光强坦言内心的需求受环境的束缚而不得生长,相比之下,当下的青年则更注重内心感受的抒发,经济、信息和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给了现在的年轻人不同与往日的眼界和视野,这些都是时代带给现代人的福祉。当然,生活的道路上并不总是铺满玫瑰,面对着阻碍前进的荆棘,舒光强还有另一番冷静的思考。他说,所谓成功的人是少数,大部分人可能会“失败”,会被“淘汰”。年轻人不能只接受成功的喜悦,还应该正视自己的软弱和能力的有限,并且接受这些弱点。能在“不成功”当中找到安慰和平衡,找到继续向上的希望,是一种更为可贵的品质。对社会和国家而言,需要给年轻人以信心,给这些一时失意之人以出路,给予他们发展的空间,更多的关注和阳光,帮助他们化解掉失败所带来的挫败感、忧虑以及焦虑。社会和国家不仅要给成功的人鼓掌,也应该给那些还没有成功甚至是失败的人鼓掌——凡是奋斗者,都值得掌声。
舒光强把年轻人看作是有待萌发的种子,自己则愿为撒种人。“如果不做古书画修复我可能会教书。在小时候我就很想当教师。教育能改变人,能够开发民智,培养出来的人能够为社会、国家、民族做一些事。教育是一个非常崇高的职业。”除了重视文化的代际传承,舒光强还看重中国文化在世界范围的水平传播。他说,希望中国的修复事业能够为世界的书画保存做一份贡献,中国的字画在全世界有广泛的留存,而国外可能对如何恰当地保存中国的书画了解得不够,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中国的修复师去帮助国外的收藏者完成修复工作;再加上学习修复技术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修复行业现在正面临人才紧缺的困境。
说起在讲堂李莹厅举办“魂兮归来”——书画修复艺术讲座的初衷,舒光强表示,在传统作坊衰落的大背景下,高校是一个极好的传播思想与文化的平台。可能未必每一个人都能在未来从事书画修复的工作,但是通过讲座,能让更多的人了解书画修复的意义和价值,了解书画修复在历史传承中的作用。“哪怕听讲座的一百个人当中有一个人喜欢上书画修复,他就能影响到身边的人,这是一个裂变的效应。就像播种一样,播种的人只管去撒种,因为种子能不能存活还有多方面的因素。如果土壤、阳光、水分等条件都合适,种子自然就会成长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