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上海沪剧院院长、著名沪剧表演艺术家茅善玉
2018年,为庆祝北京大学建校120周年,以北大校友樊锦诗为原型的沪剧《敦煌女儿》于讲堂上演,强烈的家国情怀与动人的舞台演绎收获无数感动。今年,上海沪剧院与讲堂延续友谊,并于11月15日再度献演这部与北大有着深厚情缘的《敦煌女儿》。演出前,茅善玉接受了讲堂记者的采访。
上海沪剧院院长、著名沪剧表演艺术家茅善玉接受讲堂记者采访
艺无止境,八年磨一戏
沪剧,以戏曲的形式展示着上海的城市风貌与精神,作为一个只有二百多年历史的地方戏剧,却如同上海这座城市一样,有着广阔的包容度。无论是鸳鸯蝴蝶的才子佳人戏,还是好莱坞电影、革命现实题材,都能成为沪剧艺术咏唱的对象。尽管如此,茅善玉表示,沪剧《敦煌女儿》仍是当代“新沪剧”的全新尝试。因为以往的沪剧鲜少表现上海以外的故事,地处西北苍凉的大漠戈壁、有着千年厚重历史的敦煌,在沪剧舞台上更是绝无仅有。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探索这样的题材呢?
被誉为“敦煌女儿”的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的樊锦诗近年来屡获表彰。当“改革先锋”称号、吕志和奖“正能量奖”以及“文物保护杰出贡献者”国家荣誉称号等荣誉汇聚一身时,樊锦诗的事迹已是家喻户晓。但八年前,大漠敦煌与樊锦诗还在许多人的视野之外。茅善玉回忆,2011年她偶然在《解放日报》上看到一篇题为《甘用生命守护敦煌》的文章,文中“樊锦诗”“上海女孩”“北大毕业”“敦煌莫高窟”这些字眼让同为上海人的她感觉既亲切又陌生。在当地人眼中,上海姑娘一般是不愿意离开家乡的,但樊锦诗竟然可以在遥远的敦煌扎根守护50余年。这种知识分子的崇高理想和家国情怀深深打动了茅善玉。长期活跃在舞台一线的她,有了将其搬上舞台的冲动。次年初见樊锦诗本人时,茅善玉惊讶地发现,报道中那位为敦煌默默奉献一生的樊锦诗看起来竟是那样柔弱娇小。就是这样一位上海姑娘,在风沙漫天的敦煌住土屋、喝咸水、点油灯,从青丝熬到白发,强大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力量让茅善玉更坚定了做这部戏的决心。当然,难度也不言而喻。
茅善玉讲述与樊锦诗的敦煌情缘
体现家国情怀的沪剧有不少,比如上世纪五十年代《芦荡火种》《红灯记》等,都是重要的沪剧原创。但《敦煌女儿》与这些剧目不同,它既要保留沪剧软糯浓郁的韵味,又要将灿烂的敦煌文化融入舞台,兼顾敦煌的语境与表达方式。其所要表现的人物也不是阿庆嫂这样的市井“江湖人士”,而是包括樊锦诗在内的敦煌学者们,在戏曲舞台上几乎没有过。同时,如何在樊锦诗看似平淡的生活中选取有“戏”的段落,营造戏剧张力,也是绕不开的难题。茅善玉笑言,最初樊锦诗曾多次拒绝她,一方面认为今天的敦煌凝聚着几代人的付出,另一方面则表示自己每天围着家、图书馆和洞窟转,生活很平淡,没什么故事可讲。直到茅善玉表示要通过樊锦诗来展现敦煌几代人的奉献精神以及中国知识分子对文化的坚守,樊锦诗这才答应。茅善玉坦言,2012年第一版《敦煌女儿》上演时并没有鲜花和掌声,更多的是质疑和指责。在巨大的压力下,茅善玉没有放弃,组织了全新的主创团队,先后六次深入敦煌体验生活,历经无数次打磨,终于成就了现在的《敦煌女儿》。“我们曾经到敦煌大剧院演出,敦煌研究院的新老职工都来看了,看完了都感动得热泪盈眶,说这是部好戏,是他们共同的记忆”,茅善玉欣慰道。然而在已经成功演出60多场后,茅善玉仍在不断反思和完善这部戏。去年在讲堂上演后,虽然好评如潮,但茅善玉还是谦虚听取了许多意见。“今年的版本中增加了樊锦诗婚后回到敦煌潜心研究、作技术报告的环节,突出了她逐步成长为敦煌学者的人生历程”,茅善玉说,“习总书记曾说,改革开放以来在文艺创作方面,存在着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高峰怎么来的?就是这么不断较真、不断打磨出来的,艺无止境,戏会越磨越成熟精致,无论细节还是演员表演都会越来越到位,越来越好看”。
虚实结合,当代表达下的沪剧新探索
“把一篇新闻报道做成戏,容量显然是不够的,但生活中许多琐碎的事又无法在舞台上体现,所以怎么去塑造好这个真实的人物、将她的故事有机组合,让观众感到真实、感动,这件事伤透了主创的脑筋”,谈到《敦煌女儿》的创作,茅善玉道出了曾经的苦恼。该剧没有采用编年体式的平铺直叙,而是用回忆和“闪回”的方式把樊锦诗一生几个重要环节串联起来。舞台上通过旋转的平台,流动的门框,呈现时空穿越的意境。樊锦诗有时是在回想,有时又回归现实生活,以刹那间的变化让戏更为流畅紧凑。戏曲舞台很少用这样话剧化的手法来呈现,这也是沪剧的一次新尝试。“我们要巧妙回避没戏的地方,把有戏的部分有机结合起来。毕竟舞台是一种艺术,艺术作品要有细节的真实,也要有艺术的想象。”比如剧中樊锦诗与彭金章享受新婚之喜时,彭金章所写的请调信却让樊锦诗彷徨恍惚,她不愿舍弃敦煌,但新婚分离亦让人为难。彭金章看出了妻子的心思,撕掉请调信,简单的一句“你去吧,知道你离不开”,让樊锦诗心潮起伏,热泪盈眶。两个人各自拎着行李,他奔赴武汉,她奔赴敦煌。“虽然生活中不可能今天结婚今天就分手,但舞台就是需要这样的表达,所有人都会感动,觉得当年的这些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是有这个激情。”茅善玉道。再比如剧中樊锦诗与常书鸿代表誓言留在敦煌的“三击掌”,也是现实中没有的故事,属于艺术的再创作。
情节虚实结合,拓展戏剧张力
与许多传统戏曲“一桌两椅”高度程式化的表演不同,沪剧在舞台道具方面是偏写实主义的,但《敦煌女儿》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进行了大胆革新,大量运用了虚实结合的意象,手法上更为现代和简练。“敦煌洞窟众多,不可能都堆到舞台上,只能汲取最精华的部分,以点带面”,茅善玉描绘了剧中舞台的布局,“白色背景代表敦煌的纯净,倒梯形的穹顶既可以理解为洞窟,向上能与星辰与天空对话,又能表现世间樊锦诗的家、阁楼、破庙等等,给观众很多想象空间”。再如一把椅子、一盏佛灯,简明的意象代表了樊锦诗的一生。“一把椅子表明她铁定要留在那儿了,佛灯是她心中的一个明灯,这一生就交给了大漠敦煌。” 无需语言表示,以不同意象的变换分割时间与空间,表现流动的岁月与人生,让整部剧充满诗意的浪漫。当然,敦煌禅定佛陀、飞天舞蹈等意象也都会以特殊的方式呈现,完成情与景的交融。尽管这部戏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演起,但观众并不会觉得它陈旧,因为表达方式、语言唱词、思想观念等是当代的,抓住了许多年轻观众的心,这也正应和了沪剧“与时代同行”的特点。“很多人没有去过敦煌,很难通过舞台的意境来感受,特别是数字敦煌这一段。因此我们又加入了多媒体的手段,通过3D线描的投影,立体全方位的让观众看到了敦煌洞窟之美”,茅善玉笑道,“很多观众看完戏都萌生了一种愿望:此生,一定要去一次敦煌”。
深入灵魂,打造留得下传得开的精品
因为这部戏,茅善玉与樊锦诗成为了特殊的忘年交。“樊院长对待工作一丝不苟,在如此商业化的时代,仍保持着纯净的内心,非常了不起”,茅善玉在与樊锦诗的交往中,对她的认识也层层深入。她也谈到樊锦诗身为上海女孩的特有气质:“虽然去了西北那么多年,但上海人特有的细腻气质却始终没变。她西北腔里仍带着点上海口音,仍然喜欢吃上海点心……她与爱人彭金章之间互相的付出,也令人动容。”
剧中人物的步履、神态和唱腔都经过精心设计
茅善玉希望将这部戏打造成“留得下、传得开的精品”。在两个小时的演出中,樊锦诗从25岁跨越到80岁,茅善玉用戏曲中的“花旦、青衣、老旦”三个行当形容对人物的塑造方法。除了“三十秒抢妆”的挑战,茅善玉在肢体语言、步态节奏等细节也做了精心的设计来区分年龄感:年轻时青春朝气,大步轻快;步入老年,人有些佝偻,身体略往前倾。“老年的步态也有两种,一种是比较碎的,比如唱到‘远去的背影’彭老师去世那段时,跟她相守一辈子的人就这样走了,她的心都碎掉了,所以步态有点摇晃,脚步不是那么有力度。但是谈到工作时,比如怎么做数字敦煌,这时候她是霸气的,作为学者来思考问题,步态是很大的。”几乎每个细节,茅善玉都细心琢磨过。
戏曲以唱见长,《敦煌女儿》有260句唱腔,其中樊锦诗的唱腔全部由茅善玉亲自设计。“音乐要为体现人物服务,虽然沪剧有自己的曲牌,但不能完全照搬,如何与唱词结合,要看自己的选择,要反反复复推敲。”正是在这种潜心琢磨中,茅善玉一步步浸入樊锦诗这个角色,也一次次为她和一代代敦煌人的精神力量而感怀落泪。但樊锦诗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茅善玉表示,虽然樊锦诗为敦煌做出了很大贡献,但她仍然会说,“如果老彭说我们俩离婚,那我是不离的,我就跟他走了。我不是一个不要家庭的人,家庭对我很重要”。
生动真切的演绎令人动容
樊锦诗与彭金章“相恋未名湖,相爱珞珈山,相守莫高窟”的故事已成为佳话,在分居19年后,彭金章离开了在武汉大学亲手创办的考古系,来到妻子所在的莫高窟,与她一起守护敦煌。“如果没有彭老师的支持,她可能就不是现在的她了。今天大家给了樊院长那么多的认可,她一定会想,要是老彭在就好了,他俩能一起分享。”茅善玉略带遗憾地说道。正是对两人深情的细腻体察,茅善玉在设计表现两人情感唱腔的时候才会格外动情。剧中,当彭金章要带着儿子离开敦煌时,樊锦诗内心的不舍,交织着对丈夫的感谢,在水磨调般起伏的旋律流淌而出,既表达了夫妻间很深的情愫,又不失知识分子的含蓄。观众每每看到此处,无不热泪盈眶。茅善玉也表示,每当唱到此处,她也心有戚戚焉。不是每一种平凡都伟大,但每一种伟大必然都是平凡的聚集。这种虽不惊天动地但却依旧浓烈的人间至情,通过茅善玉的演绎,更加打动人心。
沪剧《敦煌女儿》演绎敦煌人的崇高情怀
2019年8月19日,习近平总书记在甘肃省考察调研。他来到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敦煌莫高窟,实地考察文物保护和研究、弘扬优秀历史文化等情况。在考察中习总书记做出重要指示:要保护好我们的国粹。讲好敦煌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努力为构建“一带一路”服务。茅善玉感慨:“上海沪剧院创作《敦煌女儿》这个戏,希望能为‘讲好敦煌故事’做一点小小的贡献。”择一事,倾一生,付深情,是樊锦诗对敦煌事业的执着,也同样是茅善玉对待沪剧这门艺术不变的初心。
采访:张曼罗
摄影:王东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