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4日晚,“大讲堂艺术影院”系列展映活动影片之一,改编自丹麦作家依萨克•丁尼森的同名小说、由导演加布里埃尔•阿克谢执导的影片《巴贝特之宴》在百周年纪念讲堂观众厅上映。这部上映于1987年的丹麦电影被称为宗教和艺术相结合的最佳电影范本,曾斩获第6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和第40届戛纳电影节天主教人道精神奖。在上映后的三十多年中,影片以其别致的艺术风格与独特的画面质感,备受影展策展人与观影者青睐,在世界各地的独立艺术影展与电影节多次重映,这也是《巴贝特之宴》第二次在讲堂上映。
一、 世界的尽头与中心
很久很久以前,在宛如世界尽头的丹麦海滨小镇诺沃斯堡,住着一群生活十分克制的路德宗信徒。诺沃斯堡有着孤寂的海,暗沉的天,享用不尽的孤寂与独处,终日不换的咸鱼干和干面包汤,几缕炊烟和着海风,与海鸥共舞。小镇上宗教领袖的两个女儿马蒂娜和菲莉帕长相出众,求婚者不断,她们却在父亲的教导下全心侍奉主,拒绝爱情,终生过着简朴禁欲的清教徒生活。
而处于世界中心的巴黎,有数不胜数的盛大舞会和赛马,有漂亮的时装和精彩的娱乐,有莽撞的爱情和冒险的赌博,当然还有奢华精致的法式美食。巴黎一家顶级餐厅昂格雷咖啡馆的女主厨巴贝特却不幸卷入残酷的政治风波,失去了包括丈夫和孩子在内的一切。巴贝特经菲莉帕年轻时代追求者艾希尔•帕潘的介绍逃难到了世界尽头的小镇,投靠两姐妹并照料她们的生活。善于经营的巴贝特不仅极大地改善了两姐妹的饮食,还使两姐妹布施穷人汤食的善事风生水起。
多年后巴贝特幸运地中了一万法郎的彩票,两姐妹以为她即将离这个海滨小镇而去,回归她原本的巴黎生活……并且就在此时,巴贝特不顾两姐妹清规戒律的反对,坚持要在她们俩父亲的诞辰纪念日上做上一顿法式大餐来款待来宾……
耶稣的十二门徒在吃“最后的晚餐”之时陷入了无尽的互相怀疑和攻击,而巴贝特的十二位食客在享用过她精心烹制的法式大餐后,尽释前嫌,达成了无比温情的和解——与自己的和解,与爱人的和解,与邻人朋友的和解,复归到了他们最初承诺的兄弟姊妹情谊。
二、肉体与灵魂
巴贝特之宴开始前,食客中的清教徒们共同许下承诺,整个用餐过程中绝不谈论食物,共同对抗“舌头”这个欲望的祸端,因为他们笃信肉体的享乐会让他们的灵魂堕落。因为“舌头”是人们味觉的起点,也是人们感性的重镇。而巴贝特之宴,无论从那精致的桌布烛台,还是那银质镶边的餐盘刀叉,又或是那形制讲究的酒杯茶具,再到食物本身的形象与口味,都美好得无与伦比。觥筹交错之间,参与巴贝特之宴的食客们的味觉、视觉、嗅觉、触觉、听觉都得到了极致的享受,清教徒们被压抑的身体意识不断苏醒,因为之前有约定不能直接谈论食物,他们开始滔滔不绝地回忆整个人生当中那些美好的片段。
肉体与灵魂,这对西方宗教与哲学中被讨论得最多的对立二元。电影《巴贝特之宴》中马蒂娜曾经的追求者洛伦斯是这种肉体、灵魂分立的践行者,晚宴结束跟马蒂娜告别时,他说自己从青年时代第一次在小镇上见到马蒂娜起,在他灵魂的世界中,他已经每天跟马蒂娜生活在一起;而他的肉体却跟女王的侍臣结婚生子,享尽世间荣华富贵。洛伦斯的这份深情告白却没有让人觉得他虚伪,因为他本人确实表现得笃信这灵魂与肉体分立的双重世界,并且他在两个世界之间游刃有余。洛伦斯跟清教徒们不同,从来不掩饰自己对两个世界的追求,正如他在餐桌上对所有巴贝特精心准备的食物和美酒如实地赞不绝口;反而是清教徒们,明明被美食和美酒所触动,却还要顾左右而言他,真诚坦率和虚伪分裂,让人们一目了然。《巴贝特之宴》正是要用人们掩饰不住的对美食的热爱,来对极端压制肉体感官的做法进行嘲讽和批驳。
柏拉图认为我们的欲望是一头难以被驯服的野兽,柏拉图的道德体系表现出强烈的反感觉反欲望的倾向,后来如奥古斯丁那样的基督教作者在寻找自己憎恶身体的前辈时,直接倚靠柏拉图。后来,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最终融为一体,柏拉图主义为基督教神学提供了哲学基础……圣奥古斯丁甚至把柏拉图主义者称赞为异教哲学家中天然最接近于基督教的人们。有人认为基督教起源于人的一种根本的疏离和自我分裂,人否认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感官和欲望,以便断定自己为了上帝而拥有严格的精神性。
正如在电影中帕潘所唱的莫扎特歌剧《唐璜》中的歌词那样,清教徒们害怕喜悦,畏惧爱情,来自心底深处的声音让他们颤栗,所以即使菲莉帕对来自巴黎的歌唱家帕潘动了心,她却主动选择做了爱情的逃兵,她无比担心尘世的、肉体的享受刺激会导致灵魂的堕落。
面对西方文化根源上的这种裂解和现代人生命本能的普遍衰颓废,尼采喊出了“对一切价值进行重估”,他要颠覆的正是宗教、道德、哲学所设置的这种二元对立的世界,将人们拉回到本真的浑然一体的生命,柏拉图主义和柏拉图的“演员”苏格拉底,是尼采集中力量反对与抨击的对象,他称柏拉图的苏格拉底是历史上“第一个颓废派”。
人类社会的分裂就是从人个体的肉体、灵魂自我分裂开始的,电影《巴贝特之宴》中也表现了这群清教徒之间原本日复一日的互相憎恨,互相斗争。而巴贝特的法式大餐却将这群清教徒重新凝聚了起来——享受过如此美味佳肴后,清教徒们做到了自己灵与肉的和解,进而有了跟他人、跟世界进行互相和解的可能性。电影《巴贝特之宴》正是要启示人们不要将肉体与灵魂对立,因为肉体不是跟灵魂对立、抗衡的肉体,而是肉身化的灵魂,两者本为一物,并不可分,拥有一个身体便相应地拥有了一个世界。灵魂绝不是身体的不情愿的囚徒,而是身体的生命或精神,灵魂在欢快的肉体中能够感到很自在。
享受过巴贝特之宴后,清教徒们忍不住心中的激动,手拉着手在屋外的星空下唱着圣歌跳着舞,他们唱着:“So that our true home we shall find。”人肉体和灵魂达到了浑整的欢愉,他们发现自己的肉体就是那个安放自己灵魂真正的家,两姐妹感觉连星星也变得更近了,并且相信星星会一天比一天更靠近,她们心中的星星可以是主,也可以是天堂。
三、“艺术家是绝不会贫穷的。”
这从天而降的一万法郎,本来是巴贝特回归世界中心巴黎的机会,但是她却选择了用这一万法郎来款待一群海滨小镇的清教徒。
当马蒂娜和菲莉帕得知她已经把这笔钱花在一顿晚餐上之时,惊讶得瞠目结舌,“那么,你又将贫穷地生活了?”
“艺术家是绝不会贫穷的。” 巴贝特淡淡地说。
比起将自己视为主厨,巴贝特更认为自己是艺术家,她所做的每一道菜都是一件艺术品,是她用心的创造。亚里士多德言艺术家本来就是小造物主,其创作的艺术品为一个个小宇宙,艺术品内部的真理跟大宇宙的真理是一样的。
两姐妹感谢巴贝特的付出,巴贝特却说准备这样的晚宴其实更是为了她自己。当她因为政治迫害、痛失爱人和爱子而逃亡到这座世界尽头的海滨小镇之后,不知多少次回忆起自己曾经在巴黎的主厨岁月,回想起她的荣耀,回想起她可以给食客们带来的由身到心的快乐欢愉,回想起甚至有人为了争夺她做的美食而去跟人决斗……
所以,精心准备这顿盛宴其实是巴贝特对时间的一种超越,当巴贝特再次面对那些顶级餐具、食材和她所独创的菜谱时,宛如见到老朋友一般,精心烹饪过程本身就打破了过去、现在、未来的绝对界限,使她沉浸在诗意般理想境界。那繁忙的烹饪之夜也让巴贝特进行了空间的超越,她仿佛回到了灯红酒绿的巴黎,回到了她受到万人瞩目的昂格雷咖啡馆,回归到了她原本拥有的幸福美好的家。
烹饪已然是巴贝特的人生信仰,能够将她从无尽庸扰又痛苦无比的俗世生活中超度,厨房成为了巴贝特心灵的庇护所和精神的家园,帮助她重拾回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她想起介绍她到这里的歌唱家帕潘常对她说的那句话:艺术家的内心最深处总有一种追求极致的呼唤。
作为小造物主的艺术家们,他们怎么可能贫穷呢?他们是世间最富有之人,因为艺术是他们的信仰,他们能够创造,他们能够借助艺术超越时空。
“那么你要回巴黎了?”两姐妹问,她们一直以为巴贝特是想借这一顿盛宴来跟她们、跟小镇告别。
“我不回巴黎了,那里已经没有人在等我了。”她说。其实只要有厨房在,有欣赏和期待她的食客在,哪怕在世界尽头的小镇,巴贝特同样能感觉到自身在价值和生活的意义。
巴贝特应该是爱这两姐妹、爱这个世界尽头的小镇的,因为她愿意用自己的余生继续为她们、为小镇上有需要的人准备食物,正如Alan D. Wolfelt所说的那样:“当语言无法充分表达时,食物就是爱的象征(Food is symbolic of love when words are inadequate)。”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北大讲堂立场。
编辑:梅笑晗